莫如相忘半夏时

煮酒无寻处,菖蒲在水中。

又是一年端午。

正午的阳光尤其浓烈。阿粽坐在艾草堂的后院煎一味祛暑的中药。院子里弥漫着寡淡的微苦。

握着蒲扇打着盹,炎热的夏日,小虫嗡嗡飞来飞去,搅得阿粽在浅梦中下意识地挥了挥手。

“大夫!在吗大夫!”

被一阵急急的呼声给吵醒,阿粽一个激灵,赶紧跑到大堂去一探究竟。

只见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背负昏迷的白衣男童,正立在店中焦急地张望。

“小丫头,快帮我请你们大夫出来!”少年喘着粗气道。

“不巧不巧,师傅师哥都出诊去了。”

“呀!这可如何是好!谁来救救我家小公子?!”

“兄长若不嫌弃,让我来看诊可好?”

阿粽请少年到内室,将孩童置于榻上。

“今年夏天来得早,湿邪较甚,小公子许是中暑了。”搭上孩童稚嫩的手腕把脉,阿粽胸有成竹。

正巧在煮防暑草药,阿粽告之少年,并请他随意品用桌上的茶点。遂才起身去后院取了小半碗汤药,再去井边打了一盆凉水。

她先小心翼翼地将蘸了井水的巾帕置于孩子额前,然后一点一点,缓慢将药汤喂入他口中。

男童渐渐转醒,一双眸子宛如深邃的黑曜石。

就在他睁眼的刹那,阿粽拿着调羹的右手腕子被狠狠钳住。他明明是个孩子,眼中却充满了戒备。

“这什么东西?这么难喝!”

“九克紫背天葵加十五克积雪草,用水煎服,煮出薄荷绿的药汁,便是治疗中暑的良方。”阿粽不疾不徐,温柔道。

“夏蛰,她是谁?”孩子望向一旁的少年。

很明显他们是主仆关系。不过八岁的小儿竟然这般盛气凌人,大约……是有身份的人吧。

“我叫阿粽,在这里学医。”阿粽替少年回话。

“你这可有吃食?我饿了。”

“今儿是端午,有粽子,吃不吃啊?”

“嗯。”

阿粽满心欢喜地去厨房准备,她独创的百子粽,巴不得多有人来尝尝呢。放蒸笼里煮个小半刻,热气腾腾的香粽就出炉啦。

玲珑小巧满满装了一盘,阿粽边把它们摆上桌边讲解:“珍珠糯米,配上百合、莲子,蘸红糖,快尝尝!怎么样?”

“好吃。”到底是个孩子,再如何老成在食物面前也是天真无邪。

三个人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那一年,阿粽十岁,第一次见到赵祯和夏蛰。她不清楚他们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们来自京城。

翌年。

不知不觉又到端阳节。一切如初。

阿粽想起去年五月初五,那个名唤阿益的孩子,离开之前要了她灌着栀子、银花和决明的药香包。他说他喜欢那清淡的味道,便让阿粽送他。

作为回礼,他送给阿粽一支结了玛瑙石的流苏。

与其说送,倒不如说是他硬塞给她的。那看上去就是很名贵的东西,阿粽最初不肯收,可阿益小小年纪却有种说一不二的强势。

不过夏蛰看起来就温润许多,尽管他年长于她,而且明显是有功夫的人。那二人倒都是明眸善睐,过目便不忘。

这天,阿粽在柜台捣药,如今她能识得上百种常用药材了,可仍然学艺尚浅。

“阿粽!”

循声望去,阿粽便望见药铺门前长身玉立的夏蛰和眉清目秀的阿益。

一年的端午之约,他们果然未有食言。只是不经意地提及五月五日是自己的生辰,从来没有人给她庆祝过,因为五月是恶月,尤其初五出生的人,无论男女都被视为不吉之至。

然而他……是第一个肯为她庆生的人。阿粽向师傅告了假,开心地带着她来自京城的友人去西子湖畔看龙舟。

今日的西湖热闹极了。万里无云,人山人海。

解粽节至,官府的官员们也都放了假,想必都携家带口出来游玩了。

“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鼓声渐急标将近,两龙望标目如瞬。坡上人呼霹雳惊,竿头彩挂虹蜺晕。前船抢水已得标,后船失势空挥桡。疮眉血首争不定,输岸一朋心似烧。只将输赢分罚赏,两岸十舟五来往。”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夏蛰在后头护着两个年纪小的,走在前头的二人谈天说地,不亦乐乎。

“阿益,你的诗赋得不错。”

“这是唐代武将张建封的《竞渡歌》。”

周围嘈杂极了,锣鼓声,喧闹声,与孩童的嬉笑声混杂着,一派兴荣繁茂。瞧那远远近近的门廊上,全挂上了菖蒲和艾草,小儿的额头上尽是雄黄酒涂写的“王”字。

夏味伴着粽香、酒香,以及女子身上的胭脂香。

“阿粽。”

“叫阿粽姐姐。”

“……”

“今日我生辰,你得听我的。”

阿益不符年龄的傲气敛去大半,“阿粽……姐姐。那是什么?”

随着他指的方向,阿粽看到不少商贩摆了小摊在卖五彩绳。那称作“辟兵”或“合欢索”,用于祈福去灾。

“你爹娘从前没给你买过吗?那个就是有辟邪之用的绳索。”看着阿益好奇的样子,阿粽不觉好笑,这都是平常人家再熟悉不过的东西,怎么他好似从未见过似的,“现在的店家都不厚道,二两银子一个呢,还不如阿粽自己做的。”

“小粽子,你怎么什么都会做?”头顶上传来夏蛰的声音。

“夏蛰哥哥,你也有份。”说着,阿粽把两条五色索分别递给了阿益和夏蛰。

“为什么夏蛰也有?”

“你们都是我的朋友啊!”

“我要比夏蛰特别一点。”

“你忘了?药香包我只给了你呢。”阿粽凑在阿益耳边说。她突然觉得这个弟弟好可爱,不由得打心底生出了几分喜爱。

人群持续拥挤着,阿粽适时牵起了弟弟的手,看着不远处有一个凉亭,想着过去歇一歇脚。

正走到亭子前,恰巧有一家人起身离去,阿粽三人便坐了下来。

凉风习习,眼前是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致。

今年阿粽的粽子又有了创新,加了蜂蜜、丁香、蜜饯,以艾叶灰与水,煮成金色。

“小粽子,你可有兄弟姐妹?”夏蛰一边吃着,一边莞尔着问。

阿粽摇了摇头,“我连爹娘是谁都不知。从小就被师傅收养,跟师哥们一同学医。若说兄弟,师哥们就是我的哥哥。夏蛰哥哥,还有阿益,你们呢?你们该是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吧?”

“什么大户人家小户人家,不都是殊途同归么?”阿益不苟言笑,淡淡道。

“也是,人人不过一日三餐、卧榻三尺。我的梦想便是传承师傅的衣钵,将医术学得精良。往后能开一家小医馆便最好,再嫁一个普通人,平静度日。”

“以后来京城吧。我可以照顾你。”

听阿益突然这样说,配上他认真的表情,阿粽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照顾我?哈哈哈哈。”

那天午后,二人说说笑笑,聊得很是投机。

缘分这个东西太过玄妙,你怎可知遇见这个人,竟就可能一辈子念念不忘?

傍晚时分,天边燃起了烟火,十一年来,这是阿粽度过的最开心的生辰了吧。

往后每一年,阿益的书信都会如期而至。他的小楷写得极好,数十封信阿粽都小心地保管着,偶尔拿出来翻看一番,都觉得十分美好。

而阿粽的笔墨总能写出浅浅的药香。他们相约在她成人礼那日见面。

乾兴元年二月,真宗驾崩,仁宗即帝位,时年十三岁。

那一年五月五日,大雨如注,阿益没有出现。

女子十五而笄,阿粽在这一天行了笄礼,将头发用簪子束起,再不是少女青涩的模样。她很希望阿益看到她及笄的样子,他一定会矜骄地负着手说:还不错。

没有等来阿益,却等来一道圣旨。

三日后,有人来接阿粽上京。竟是夏蛰。

阿粽问夏蛰可是皇城里的人?夏蛰只说,去了便知。

金銮殿上,空空如也,肃穆中唯有一人坐于高位。未曾想此生却也有机缘来到此处,阿粽心生敬畏,头也不敢抬地走到殿中。

“民女艾氏参见圣上。”

大殿中回荡着阿粽的声音,却没有人答话。

半晌后,似是有人走到了她跟前。阿粽瞥见眼底的龙袍,不由更是一阵紧张。

“阿粽。”

听闻此声,阿粽讶异,缓缓抬起了头,对上一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眸。

“阿……阿益,不,皇上?!”

赵祯将阿粽扶起,“朕不是有意瞒你。”

阿粽难以置信,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不是做梦,“你居然、居然是天子。你怎么能是……天子!”

“朕说了,到京城来,朕会照顾你。”

“可是。”

“朕想每日见到你。”

阿粽原本只知他们门户并不登对,怎会想到,他们的身份竟是云泥之别。即便有恻隐之心,阿粽也是万万不敢非分之想的。

随引路的宫女走到偏殿,一路上,不知为何,对这宫闱竟然并不感觉生疏。然而自己是断不会习惯宫中如囚鸟一般的日复一日。

平日里,夏蛰负责护阿粽周全,有个朋友在身边说话,总算不那么寂寥。

赵祯总会来探望她,且从不掩饰对她的情愫。但是,他们再不能如那年的端午节,无话不谈无所顾忌了。

太医院里诸多药材,都是阿粽被特别恩准可以随意使用的。

于是她便把自己居住的小院子当成了药铺,一边看医书一边捣弄着,也不觉得日色过得慢。

夏至,处理完政事后赵祯闲来无事,便心想去看看阿粽。

走到门口,只见阿粽一人坐在院中,拿蒲扇扇着只瓦罐。薄荷绿的裙褶散开在地,偶有微风掀起她的发丝。

夏虫的嘶鸣声点缀着周遭的寂静。赵祯屏退了护卫和宫女,轻轻走到阿粽身后。

不想阿粽敏感地察觉,遂起身转向,正要行礼请安,却被赵祯抬手制止,“你我何须如此。这些繁文缛节就免去了罢。”

一时无话。

阿粽感到赵祯生而自带的清冷,眉心微蹙下的眼底却有一抹温柔似水。

“可还住得惯?”

“这里清净无人打扰,吃穿用度一切都好。”阿粽随赵祯一同进屋,端了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

“听说你不喜有人服侍?”

“这里的宫女与我一般大小,让她们服侍倒是不自在了。”

“夏蛰亦不能日日陪你,我是怕你一时百无聊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闲时看看书写写字,也好打发。你平日忙碌,就别记挂我了。今日夏至,我给你煮面可好?”

赵祯在榻上微闭了眼,阿粽往香炉里添上些安神的紫檀,便往厨房去。

熟练地择菜、打水,等锅中水沸,再放入龙须面。

待面熟透,捞出,往井水中一滤,便成了凉面。撒上葱花、黄瓜丝、水萝卜丝,再倒入生醋和酱油,便成了一道清淡的晚膳。

让堂堂天子面对这等庶民的膳食,怕是只有阿粽才会做出来这样的事。

赵祯与她对面而坐,但笑不语。

“可是御膳房的厨子都未曾做过这样的佳肴?”阿粽玩笑到。

“从未。”

正是黄昏时分,有微弱的蝉鸣残余。阿粽喜爱那样的蝉鸣,听着就觉得舒服到了肺腑中。

在阿粽面前赵祯完全卸下了心防,眉宇间的愁绪亦渐渐散去。

他知道这个女子在外人眼中普通如路边不起眼的一株草芥,唯有他视若珍宝。因为同她一起的时光里,便是会没来由地安心。

亥时,赵祯提议留宿在此。

阿粽惊讶,“不可。”

赵祯的嘴角勾起一抹捉弄的笑意,见她脸颊飞红,便不再步步紧逼。

早有宫女掌灯守在殿外,阿粽目送赵祯离去的背影,不知心头是何滋味,像中药一般,微涩、微甘。

月儿若隐若现,浮在深蓝的天幕上。斗转星移间,命运又会将自己带向何处呢?

迫于太后刘氏的欺压,很长一段时日赵祯都有些郁郁寡欢。阿粽便研习了药膳,日日做予他吃。还想着法子逗他开怀。

在偏殿住了半年有余,宫中流言蜚语四起,一个没有名分的宫外女子,被空穴来风成不堪入目是太平常的事。

那日在御花园,阿粽偶遇太后,太后见到她忽然如见鬼似的大惊失色,之后大病不起。

后来,一段陈年往事开始在宫中流传:

先帝在位时曾临幸过当今太后宫里的掌灯宫女。此女于五月初五产女,数月后因体虚病亡,那个女婴亦不知去向。

传言沸沸扬扬,还有人言直指阿粽便是当年掌灯宫女之女。

就连大臣们上朝时也都纷纷谏言,请求皇上切莫乱了伦常。

原本阿粽还会叫夏蛰带他去宫中四处赏风景,现下非常时期,走在路上,仿佛有无数双眼睛赫然盯着自己,不经意便会瞥见有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闲言碎语。

于是阿粽干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即使这般,随身的两个小宫女无论去浣衣局还是御膳房也是处处碰壁。

涉世未深的阿粽只道是人心险恶,可自己无权无势,却是为何得罪了他人。

在乡野长大的阿粽哪里承受过这样的暗潮汹涌。她很想回到师傅身边,日日与药草为伴。可是看到赵祯愁眉不展的模样,又不忍心离去。

腊月,京城下了雪,一下便是数十天,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白。

在南方长大的阿粽不曾见过这样的大雪,在明晃晃的洁白里,她头一次抛却了所有的烦恼,拉着夏蛰在雪地里尽情玩耍。

“夏蛰哥哥,原来外面一点都不冷。”阿粽搓着手,脸红扑扑的,“我想看你舞剑。”

夏蛰爽朗地应和,剑出鞘,长身而立。

银剑在他手中似开出了花,他的身姿时而潇洒时而柔韧,剑锋苍劲,点到之处,飞雪皑皑。

夏蛰本就生得俊朗,剑眉斜飞,加之身手不凡,惹得阿粽拍着手连连叫好,“夏蛰哥哥,你教我可好?”

“朕可以教你。”

阿粽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赵祯倚在院门前一颗梅树下,看来已站了多时。

夏蛰收剑行了臣礼,恭敬地退后一步。

待闲杂人等退去,赵祯、夏蛰、阿粽三人相视而笑,把君臣礼教都抛诸脑后,像是孩子似的玩闹起来。

那个午后,闹闹笑笑,天地间好似只剩了明朗。

他们堆了三个雪人,阿粽在中间,赵祯和夏蛰在两侧。

完成时阿粽手已冻得通红,却感觉那个光景是入宫以来最最痛快的时刻。若他们都生于平常百姓家,该有多好。

他们一定会一辈子相亲相爱,永不分离。

可一辈子,又有多长呢?

除夕时,阿粽病了一场。赵祯有宴席脱不了身,只得派夏蛰照顾阿粽。

阿粽烧得糊涂,拉着夏蛰的手唤“阿益、阿益”。

夏蛰沉默着不说话,拿帕子浸在冰冷的水里,再敷上阿粽的额头。忙忙碌碌一整晚,总算天光时分阿粽的烧退了。

带着微醺的酒气赵祯匆匆赶来,阿粽睁眼以为是他守了自己一夜,心中温暖,便湿了眼眶。

“阿粽,你要快快好起来。”

薄被下,阿粽的手紧紧握着赵祯的手,她看他的眼神里有一丝笃定、一丝娇柔。

赵祯坐于床榻上,神色有些许迷离。

“京城上元节的灯会,你还未看过吧?”

阿粽心中暗喜,莫不是他要携她一块去赏灯?

下一刻,赵祯说的话却让她心中陡然一阵悲凉,“我让夏蛰陪你去。”

并且正月过完后阿粽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赵祯在太后的施压下,不得不招纳数名女子进宫选妃。

那时她才意识到,如果要留下来,势必要同他人分享这双眼所见的所有繁华。如何抉择,阿粽第一次没了法子。

那以后,阿粽在宫里的日子并未有何转寰,依旧举步维艰。

新人的到来让宫墙中的态势起了微妙的变化。

这是阿粽在宫里的第三年。

月色下,幽暗的长廊上,赵祯从背后抱着阿粽,他已经比她高出半尺,二人彼此的温度缠绕着,温暖着。

尽管已不止一次有过肌肤之亲,阿粽却还是羞涩。

明明年纪比她小,却有着运筹帷幄的气势。好似他说的每一句都是不容置疑的。

“即使你我真是血缘至亲,又何妨?”黑暗中,赵祯的眸子亮如星辰。

阿粽转头看着他,伸手触摸他脸颊的轮廓,只想把他的骨骼皮相都深深地铭记。

“阿益。”阿粽不敢去想,不敢去想他和她的未来,不敢去想个中错综复杂的关系。

赵祯将头靠在阿粽脸旁,“答应我,留在我身边。”

阿粽望着幽幽的夜空,没有轻易许下如此沉重的承诺。她亦没有告诉他,太后不日前曾传唤她,软硬兼施,说她不属于这里,叫她好自为之。她怎会不知,自己本就不属这深深的宫闱。

只因这里还有值得她念想的人,她才狠不下心。

可是,这般无名无分,又是天下哪个女子不会在意的?

或许,自己真的不那么在意。只要能看到他,即使心中有些许苦涩又如何?

一吻,轻柔地落在赵祯薄薄的嘴唇上。

他身体微微颤抖,紧紧抱住了阿粽。

如果明日太阳不再升起,就让她以这样的方式记住这最后的温存吧。

阿粽感到有泪水自眼中涌出,离愁别绪、死生契阔,全都堵在了心尖。

有情人相处的时间总是短暂,朝夕的别离也像是如隔三秋。

不断有新的侍御进宫,数月后有的被升为红霞帔,有的直接升了才人,还有一位刘氏士族推荐的女子成了婕妤。传言说不久之后就要选妃纳后,到时才是真真热闹的。

而宫中大大小小的宫女太监都舔了一张张笑脸去巴结得势的贵人,人性的势利在尔虞我诈的地方表现得尤其淋漓尽致。

从来只见新人笑,哪曾见得旧人哭。

可这些都跟阿粽无关。她静静地呆在她的一方天地中,看着一幕幕滑稽的闹剧上演。

亦有好事之徒前来挑衅,她便避而不见,或者找夏蛰把他们打发走。

纵然锦衣玉食,她却总觉无福消受。

赵祯来她殿中的时日也不比从前,有时她做了药膳等他,等到没了热意,人依然未至。偶尔他驾临偏殿,也不过呆上一二时辰,等阿粽惊觉他已然来过,却是人走茶凉。

好似一眼就可以望穿自己的结局。

阿粽有些害怕,逐渐变得寝食难安,每日寅时便会醒来,之后再无睡意。

她调香、抄经、学医,仍旧无法改善那种如影随形的忧心忡忡。

那日,赵祯叫阿粽在书房陪侍。面前是百果山珍,阿粽却没有任何胃口。她的穿着虽没有其他美人那么华贵,便也是十分上好的质地。

她的妆容也不比刚来时那般,早已成熟许多。

赵祯多看她几眼,深邃的眸子也难掩对她一往情深。

阿粽在一旁替赵祯研磨,看他伏案疾书,她欲言又止。

五月初五。

阿粽最终还是决定离开那望不见尽头的深宫。

赵祯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凝视阿粽的背影,心中想:朕不能许你一日安宁,那便送你一番盛世。

夏蛰护送阿粽出宫,半路遭到不明来意的人追杀。

对方又快又狠,分明是朝着阿粽下手。

人生的剧本反转总是迅疾,阿粽再次受到惊吓。这不是噩梦,而是现实。

就在利剑朝自己刺来时,夏蛰一把抱起阿粽,替她挡了一剑,继而同她一起跌落到山崖下。

命不该绝的二人被藤条枝蔓托起,并未受重伤。只是夏蛰背部被那一剑伤得不轻。

还好阿粽懂得医术,简单地处理后,她扶着夏蛰一步一步走往人烟处,投宿到一家猎户。这下他们算是成为了生死之交,情分较之彼时又更深重了几分。

约摸半年后,夏蛰伤势转好,但执意留下来保护阿粽。

阿粽明白他看她眼神的意义,并未抗拒。之后他们去到南边一个偏僻的小镇,隐姓埋名,开了一家小小的医馆,算是圆了阿粽的医者之梦。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之外无以为报。

二十岁那一年,阿粽与夏蛰结发。当年怎会想到,最后留在身边的人,竟然是他?造化总是弄人。

深宫里的那个人,虽然不会那么容易忘记,却也不会总是想起了。一旦想起,便觉恍如隔世,原来自己竟还有过那般过往。

婚后阿粽很快怀了一对龙凤子,从此夫唱妇随,过上了平静的日子。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后院里栽了瓜果和药材,便能自给自足一些。开医馆得来的不多银两,拿来换些油盐和鱼肉,尚有剩余。

初为人母的欣喜和忙碌,让阿粽淡忘了从前。

回归乡野的粗茶淡饭,并未让她有任何不适。反而感觉这才是属于自己的真实,曾经经历的种种,却是如梦一场,并不那么真切了。

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恍如自己又度过一段人生似的。阿粽到底还是越发柔软和感恩了。

夏蛰待她极好,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在那个不为太多人所知的小村落里,也是羡煞旁人的一对。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活,平淡如水,却甘之如饴。

直到十八年后,夏蛰旧伤复发,阿粽想了许多法子都徒劳无功。

若不是他为她挡了那一剑,自己哪还有命活到今日。他是救命恩人,亦是天赐的良人。

阿粽不忍相伴多年的人马上要撒手人寰,默默垂泪。

夏蛰弥留之际紧握阿粽的手,“小粽子,有一件事放在我心里许多年,我一直心怀愧疚。不说出来饶是无法安心。”

“你,确是当年掌灯宫女之女,却并非先帝之女。那个谣言的发起人,是我。”

时过境迁,风云变幻,原来,个中还有这般细节不自知。

“你可会怪我?”

阿粽摇了摇头,“前尘往事而已,我怎会计较。”

活到这个岁数,便是有天大的意外,也能处变不惊、泰然自若了。即使没有流言蜚语,她也不会将自己的一生囚困在那片冰冷的荣华里。

“那就好,咳咳,那就好。只是今年,没法陪你过生辰了。”

“有孩子们呢。你安心吧。”

风吹熄了桌上微弱的烛火,夏蛰安然地合上双眼,嘴角留有一抹笑意。

阿粽终于旁若无人地放声大哭起来,好似要把这些年的眼泪都一并流光一样。

年近四十的阿粽,已是两鬓添了银丝的妇人,孩子成人,夫君逝去,她依旧是那个喜爱倒弄药材,做出美味精巧粽子的阿粽。

可初尝她百子粽的两个人,如今却都不在她身边。

和赵祯,已经多年未见。不知他过得可好?有谁在他的身边?若当年没有离开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闲暇多了,又或者是真的老了,阿粽开始越来越爱回忆。

这时才发现,那些深藏于心底的记忆,其实从未模糊过。

这么些年,他有来找过自己吗?

他也会将她淡忘再将她记起吗?

那年送他的“合欢索”,他还戴着吗?

如果再见,他还会如当年那般叫她“阿粽”吗?

而自己,又会不会看着他泪流满面呢?

想归想,然而阿粽也知道,此生,恐怕是再不会见了。

嘉祐八年,仁宗驾崩于汴梁皇宫,享年五十有四。

这是阿粽五十六岁生辰,她从早上开始做粽子,几个孙子孙女围在她身边,承欢膝下。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暮时,家人团聚过后,山间的草庐又只剩了阿粽一人。她喜好清净,独自用煮了艾叶和五色草的水沐浴,末了再暖上一壶雄黄酒。

“一个一个,都走了。”

院子里树桩雕成的木桌上,分明摆了三只杯盏。

颇有“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之感。

阿粽不由得回忆起那年那天,命运让他们三人相识。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原来早已是注定好的事。

“山深人寂寂,气润雨蒙蒙。煮酒无寻处,菖蒲在水中。”

——朱松《重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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