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年末，在一个落后偏远的小山村，一名男婴在众人的期盼中，呱呱降生在我的家里。是的，在这个落后偏远的小山村，即使在计划生育最为严苛的80年代，一个家庭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也是颇为稀松平常的。
我想我大抵一开始是很疼爱弟弟的，听妈妈说，那时候只要弟弟一哭，我就会挥舞着手里的饼干，口吃不甚清楚的安慰他：弟弟饿了，吃干干。。。
然而童年的记忆与我而言，不甚深刻，像是清晨回忆起昨晚的梦境，混乱，抽象，但又有一些很矛盾的具象。我只比弟弟大两岁，我记得我有段时间，每天嫌弃他是个跟屁虫，走到哪里跟到哪里，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大我七岁的姐姐，何尝没有绞尽脑汁的想要甩掉我们这对小尾巴。然而，等弟弟稍微大一点的时候，有了自己的小伙伴与圈子，我们便开始了相亲相爱又相恨相杀的童年。弟弟弹玻璃球赢回来之后，会兴高采烈的和我讨论哪个最漂亮，当然也会分我几颗；我跟小伙伴跳绳踢毽子的时候，他也会跑来给我加油；在外面看到别人欺负弟弟，我会急的嚎啕大哭。然而很多时候，我们会争坐同一把椅子，争持同一个苹果，同一根黄瓜，争论桌子下面的酱油瓶到底是谁踢到而不承认。。。然后气鼓鼓的找爸爸妈妈评理。我想那时候在大人眼里无非是整日的鸡飞狗跳不得安生，而我们的童年也在争抢与甩锅里伴随着委屈与得意，轻描淡写的划过。
初中的时候，我们开始了镇上的寄宿学校的生活。初中一年级，往往是最难熬的，那时的我们年纪不大，离开最熟悉的家，离开爸妈，离开每天一起上下学的小伙伴，那时的我们似乎就体会到了茶饭不思的想家，所以每个学期伊始，初中一年级的宿舍楼里，总是哭声一片。弟弟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已经上初三了，虽说那时我们的课业开始繁重，然而在我的记忆里，我那时没心没肺的，很少去他的班里去看望他。然而不知为什么却总清晰的记得那年他站在我们教室的门口怯生生的往我的座位上张望，一看见我抬头，就叫我一声：二姐。然后退后一步，等我走出去。后来听同学说：那个小男孩是你弟弟啊，站在那里蛮久了，问他找谁，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现在每每想起，总有些说不清的伤感与动容。
在我们这个偏远又落后的小山村里，我们大部分的小伙伴，学习的生涯都在九年的义务教育里先先后后的停止了。然而，我的姐姐，从小就是个异类，就是村里人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一路斩妖除魔的跌跌撞撞的开始了她的高中与大学。我和弟弟在她的光环下，似乎理所当然的沿着这条光明之路走下去，然而弟弟还是在人生的交叉路口拐弯了。村里有人笑爸爸：女儿都是泼出去的水，你倒好，给女儿读书，反倒儿子不读了。爸爸反复跟弟弟确认他的决定，后来弟弟如愿以偿的去了武术学校。我想那时的弟弟应该是欢喜的。还记得他放假回家时，要练习打沙包，就自己找来化肥袋子装满沙子；自豪的跟我说，他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会去跑步。那段时间应该是我们最亲密和谐的时光，我们似乎无话不谈。然而，男孩的英雄梦总有一天会醒来，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孙悟空，武侠剧里的降龙十八掌，六脉神剑终究是虚幻的。从武术学校毕业的弟弟，呆在家里开始无所事事，老妈抱怨弟弟把好不容易长成的葫芦给捶碎了，本来还打算做两个漂亮的瓢子。。。弟弟在无所事事中开始变得慢慢沉默，不爱说话了。
终究是觉得再不能这么无所事事下去了，弟弟去了姐姐大学附近的大排档打工了，洗碗，蒸米饭。工资在现在看来少的可怜，他把工资的整数交给姐姐保管，自己只留下零钱，那年弟弟16岁。对于妈妈来说，偷偷抹眼泪是那时的常态，她的可怜的儿子，年纪还这么小，却要在别人吃饭的时候忙碌，酷寒的冬季里，还要在冷水里洗碗淘米。。。但对于弟弟来说，他仿佛有了新的生活活力，过年回家时，跟我唱起新学的流行歌曲，跟我说起我没有听过的菜式，给我看他休假时跟姐姐一起拍的照片。。。我那时是羡慕与开心的。然而年轻人，都是无知无畏的，他开始了他的跳槽，总是在姐姐那里听说他换了一份工作又换了一份工作，当然他也开始了他的漫长的厨师生涯，从开始洗碗，蒸米饭，配菜，切菜，菜品雕刻，到慢慢开始煮菜，自创新的菜式。。。我那时常以他为荣，觉得他天生就是能力强者。然而后来才知道，再这么多次的跳槽与成长中，他曾经历过的苦难，也是我完全不敢想象的。因为跳槽，前老板会扣除你半个月或一个月的工资，而他身上只有零钱，后来没钱了，那时的男孩已经有了自己捍卫尊严的意识，所以也没有跟姐姐说，只用公用电话打给姐姐说去找她，然而再也没有两毛钱去坐公交车了，只能走路去，然后跟姐姐解释迟到的原因是坐错了公交车。厨房，这个小天地也有自己的规矩，你要先拜师傅，才可以有资格去学习，那时的弟弟野心勃勃，想学菜品雕刻，自己捡起师傅雕刻后落在地上的萝卜皮，晚上值夜班的时候,自己在厨房琢磨，很不幸的被上夜厕的厨师长碰到，然后当夜就被赶走，弟弟只好跟流浪汉一样，窝在桥底下过夜。。。等我知道这些故事时，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我再也不能说，那时的弟弟无知无畏，而是有知而无畏，没有什么是比这更令人折服的。没有天生的强者，只有经历过困苦，而依然努力向上的生活，你才终会有收获。
这时期的弟弟，还是那个乐观向上的弟弟。过年回家时，会跟我炫耀他的毛笔字，而我怎么都不能接受一个钢笔字写的像狗爬一样的人，可以写出眼前的春联；他会得意的跟我们说，他跟外人说年龄的时候，永远都说的比实际年龄大一点，然后别人只会说，看上去不大像，却还是不得不叫他哥；他跟我说，那时跟姐姐帮我买羽绒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珠子编织的包包，怪好看的，但是可惜当时没买；他也拍了很多照片，照片里的弟弟，依然满脸稚气，笑起来有一点秀气的羞涩。
姐姐毕业后，去了另外一个城市，而弟弟却在这个城市，慢慢扎了根，有了自己的圈子，也有了女朋友。然而放寒假，再见到弟弟时，他似乎沉默了很多，对于他手腕上的三个圆疤，无论是谁，无论怎么逼问，他都不置可否。于妈妈而言，这个从小就被她疼宠的小儿子，千怕万怕，更怕他学坏了，入了团伙就万劫不复了。于是弟弟在妈妈的眼泪里，离开了他这个承载他青葱至青春期过渡的城市，回到了我们县城。而他的爱情，也在各种因素下，变得岌岌可危。事业与爱情，都一时陷入困境，弟弟变得更加沉默。那一年寒假，我和大学同学一起坐火车回家，结果因为大雪，交通受阻，我们借宿在刚回县城的弟弟的家。那时的弟弟，头发剃了，脖子里戴了一串佛珠，不怎么说话，整个人显得很阴郁。我同学悄悄跟我说，如果在街上看见我弟弟这样的人，是绝对不敢跟他们说话的。而我跟弟弟的距离，也在慢慢的拉开了。我不无感伤的想，那个曾经和我一起在炎热夏夜里，打地铺看僵尸片子；那个每次和我争论108个好汉里谁的武功最高；那个夜里去厕所要我陪的小男孩，已经走远了或是长大了。
然而生活总是要继续，却也在时间里悄然发生着细小的变动。弟弟的爱情，终究修成正果。至于事业，他也从开始的毫无头绪到准备出摊卖字画，后来又慢慢走回他的厨师行业，慢慢开始了他新的生活圈子。按照道理，或许这该是圆满故事的结局。然而生活永远不会有真正的结局，永远有它自己的剧本。
我们姐弟三个，在不同的城市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当然也都有自己生活里的美好与不能言说的磕磕绊绊。这几年我很少打给弟弟，很多时候都是从爸妈和姐姐那里知道他的事情。他的朋友圈，开始有了一些油腻的自拍照，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眉眼单纯的样子，我每每私下和姐姐讨论他的审美与幼稚。后来他的朋友圈大部分都是些郁郁不得志的感慨。失眠与醉酒成了他的常态。我从爸妈那里知道了一些他对婚姻里的不如意和对现实生活里的不满和焦虑。每每打给他，想跟他推心置腹的谈一谈，但总在’你不懂’的回答里戛然而止。我只能不无感伤的想，那个始终让我相信甚至有些崇拜的弟弟，终是不能免俗的把修炼的爱情从胸口的朱砂痣变成了墙上的蚊子血；终是不能免俗的迷失在了别人标榜的成功里，不能自拔，不肯醒来。
前几天听姐姐说弟弟喝醉半夜打给她。我大体理解他的心境，觉得人生迷茫，也没有人理解，好像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那个。当然夜深人静，一个人喝醉的时候，这种感觉只会无限放大。然而，我的弟弟啊，多希望你在马上30岁的时候可以醍醐灌顶，谁的生活没有迷茫过，谁没有自卑而羡慕过别人，谁的爱情婚姻没有过磕磕绊绊，谁没有感受过深深的孤独感或挫败感而彻夜失眠。生活是公平的，你应该觉得足够幸运，你有一个从你青葱岁月就一直陪你一路走来的妻子，你们曾一起经历过爱情的绚丽与艰难，相互扶持。然而不要忘了，爱情也是有生命的，需要灌溉，需要呵护。很多时候你不能指望别人永远都能对你的痛点感同身受，所以要知道沟通，理解与宽容。一个女人不管贫穷与富贵，愿意一直陪着你，一定是还珍视着当初爱情美好的模样。至于事业，你或许觉得不满足于现状，然而瓶颈期是每个人的经历，在如今这浮躁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浮躁，事实上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成功，不用拿现在各种成功的标签去试图标榜自己。想去开始新的方向，却又总在深夜里喝醉，不过是为自己的懦弱找一块遮羞布而已。
你知道吗，现在你终于要开始你新的方向了，我和姐姐有多为你开心，因为你从来不知道你现在和17岁的时候一样，有知而无畏，认真努力生活的样子有多迷人。
所谓幸福，不过是好好爱自己，好好爱家人，认真生活。
谨此，写给马上30岁的弟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