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故事发生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某个初秋。
农忙结束,外婆去江西五府山姨妈家住,已有一段时日。小姨是支援江西建设落户到江西的,与同乡的姨夫在那里安了家。听母亲说,那是大山里面,夏天都要盖厚被子,交通多有不便,外婆难得前往。后来五府山的农场解散,他们都搬到了上饶城里,这是后话了。
父亲收到了一封江西寄来的信。这封信走了好长的山路,总算及时送达了。信上说外婆将于某年某月某日乘火车回家。再一看,到达日期就在明天。
想到外婆虽幼时解放了小脚,但也走不了长路。父亲立刻起身,走向魏家坞告知小舅舅。小舅尚未成家,立马跟上父亲就走。从火车站回外婆家,我家正好是中点。小舅舅在我家住上一晚,第二天一早,姐夫老婆舅就拉上一辆手拉车出发了。
离县城三十里。上坡下坡,弯弯绕绕,哥俩有说有笑,倒也轻松自在。
两人在车站广场静候列车到来。人潮随着列车的趟儿也是一波一波涌出来。喧哗,惊呼,沉默,人们形容各异,步履匆匆,从父亲和小舅的手拉车前经过。
那时列车晚点是常事。而接站的人不会这么想,总是早就神经紧绷,双目如炬,试图从人群找到隐现的外婆。当然是徒劳的。
记忆中的外婆是个好看的老太婆。她五官端庄,头发往后梳成一个饱满的发髻,额头秀气光洁,总是蓝色斜襟衣,干干净净的玄色布鞋。特别是一副牙齿整齐白亮,农村很少见。妈妈总说自己运气不好,没有遗传到外婆好的地方。听父亲说,外婆原是阳春大户人家的女儿,嫁给外公这个勤劳的农民后,持家有方,省吃俭用又买了些田地,结果土改时,外公被划成了上中农…唉,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等到天擦黑,终于又一波人潮涌出。父亲看着时间接近,上前询问了一位旅客,证实了正是这列车!两人更加紧张地逡巡着人群。然而人流变稀了,外婆却没有出现。两人一合计,舅舅进去车站找,父亲在外面守着。
这一守不要紧,守到天黑透了没有一丝光亮,整个县城冷冷清清,只有偶尔出站的旅客才带来一丝生机,舅舅却还没有出来,更不要说外婆了。父亲又冷又饿又惊慌,进站寻找杳无人影,出站再看形单影只。
秋天的露水下来了。父亲终于决定不等了。他拖上手拉车往回走。经过十里牌,灵机一动去了姑姑家,姑姑忙乱之下热饭热汤把惊魂未定的哥哥安抚下来。等天亮了再走。
话说小舅舅人呢?
小舅舅逆着出站人流往里挤,一边在人群中寻找外婆的身影,没找到,他不信邪,穿过月台登上了那列江西开来的列车,一车厢一车厢喊过去:想着母亲怕是睡熟了?专心致志之下竟然没有发现脚下列车已经开动。等他反应过来,窗外如墨的群山已是迅速后退的情状,想跳车也已不能。只好心急如焚中等到列车到了直埠停下,下了车,在漆黑的夜色中沿着铁轨摸索着往回走。
小舅舅读过不少书,犹熟《红楼梦》,农村人称“书毒头”。然而他的打扮是非常农民的。听母亲说,迄今为止他都从没穿过袜子。大婚那天,给他备好了皮鞋袜子,他就是不穿,结果折个中,光脚穿个皮鞋去迎的亲。
我不知道那晚的夜色中,月亮有没有偷偷出来为这个可怜的孝子放射过光明;我只知道这个性喜赤脚的汉子,那晚双脚被石子被荆棘折磨得血光鳞鳞。
等他赶回车站广场,哪里还有姐夫的影子?他就像个流浪汉一样在广场蜷缩到天明,用口袋里仅有的硬币和粮票买了个大馒头充饥,灰头土脸走回到姐姐家。
抱怨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却赫然见到八仙桌旁圈椅里头坐着的可不正是笑吟吟的外婆!旁边的姐夫也是气喘吁吁刚坐定。
原来火车要到上饶才能乘上,而外婆走的那天,正好姨妈有好朋友从山里回上饶,她就把外婆托付给了这位好朋友。好朋友客气,留外婆在上饶城里吃了饭,并且改了个第二天一早到的车次,方便外婆车上休息。外婆幸运,出站就乘上了班车,安安稳稳到了我家,倒比两个接站的人早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