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

刊于2018年11月5日《金华日报》

戴建东

我的家乡在婺西南一个小乡村,村东是一片广袤的农田,出产的稻米供给养育了全村的父老乡亲,村西则是连绵的黄土山岗,零星长着马尾松之类的廉价植物。三十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这个村庄里,求学和务农,占去了我青春年少时光。村庄里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至今依然记忆犹新。

我的家住在村西的一口池塘边,这口塘名叫拱湖塘。小时候,拱湖塘的水质清澈见底,供给村民洗涤之用。塘里游浮着许多长条扁鱼,我最爱做的事,就是每天从牛背上抓苍蝇钓长条扁鱼。

拱湖塘边,建造着一排低矮的泥墙瓦房,像部队营房一般一字排开,小开间,单门独户,当年是为了供给响应“上山下乡”号召的知识青年居住的,村里人称之为“知识青年屋”。记得村里来知青时,我还很小,五六岁光景,跟在大人后面,敲锣打鼓欢迎这些从大城市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学生娃。

第一批入住知青屋的学生娃,大都才十七八岁。当年,我顶多是个懵懂小孩,还未上学,乡下又没有幼儿班,半大小屁孩就整天在田野里疯跑,一天下来,整个人就变成了“泥猴”,晚上回家少不了受父母一顿咒骂。

自从知青住到我家边上后,我便整天都往知青屋跑,看他们从城里带来的“戏匣子”,听他们像唱歌一样好听的话。这些知识青年,从大城市突然远离父母,来到这个贫穷落后的小乡村,过起了独立生活。刚来时,大部分人都是性格开朗乐观的,他们整天嘻嘻哈哈,有时也逗逗我这样的小屁孩。

这些知青讲一口地道的杭州话,我也听不懂,只是觉得这些从大城市里来的人,和我们村里人不一样,首先是人长的白净,衣服也好看,说话,举止,都很有“派”。既便是村里再有钱的人,和他们一比,简直就是“土得掉渣”。

我虽然不懂他们说的话,但也爱往他们身边钻,或许这就是一个农村娃对城市文化的一种敬羡罢了。

虽然这些知识青年都已经十七八岁了,但他们从来没到过农村,对农村里的事,甚至比我们这些小屁孩还不懂,一切都是这样的新奇,一头老母猪,可以让他们观看老半天。至于小狗小猫,鸡鸭牛羊之类,更惹得他们追逐嘻笑。

知青刚来的时候,正值春暧花开季节,农田里种植着的草籽,已经开满了云霞般艳丽的草籽花。这些大姑娘、小伙子也许只从图画上看到过农作物,当看到花花绿绿的草籽田时,以为就是成片的花生,高兴得狂奔下田,想从田里挖出花生来,直到双手沾满污泥也一无所获时,这才惹得边上的农民哈哈大笑。

看到地里泛青的麦苗,他们以为是成片的韭菜,竟想割一把回家煎鸡蛋吃。城乡认知上的差异,惹出了许多笑料,成为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初来乍到,新奇过后,面对的便是现实问题。吃饭,干活,这两样永远是农村里最重要的事。每间知青屋里,都搭建了土灶台,那是一种只安放一只铁锅的简易柴火灶,适合一个人生火起居。这次来的三个知青,两男一女,各占一间泥瓦房,房屋是新垒的,还带着泥土的潮湿气息。

安顿下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决吃饭问题。农村烧早饭,习惯烧粥捞饭,就是将米和水放进铁锅里一起煮,煮到水沸了,米熟了,然后用爪篱将米粒捞出来盛进陶罐内,埋入灰堂,这样,中午就有热气腾腾的米饭吃了。

这些大城市来到乡下的青年学生娃,从没看到过农村土灶,更不用说如何做饭了。他们的头等大事,就是先得学会用土灶烧粥捞饭。好在农村大婶比较热情,虽听不懂城里人的洋话,但好歹也明白,怎么教他们土灶烧饭。

也许是年轻人心急气盛,觉得烧饭这么简单的事,根本不成问题,在听了农村大婶简单的做法后,便挥挥手说:“晓得了,晓得了,这事简单着呢。”第二天早上,我出于好奇,早早起床去看城里人烧粥捞饭。只见他将米淘净后放入锅中,然后点燃柴草“叭嗒、叭嗒”烧上了。

不一会,水烧开了,米汤就从锅盖沿直往上冒,整个灶台就溢满了白花花的一层米汤,城里人急了,连忙用手按紧锅盖,想把锅内的米汤捂住。谁知锅盖捂得越紧,米汤溢得越多,急得他哇哇直叫。这里,隔壁大婶听见叫喊,跑过来一把掀开锅盖。说来也奇怪,拼着老命都捂不住往外冒的米汤,锅盖一掀,直往外冒的米汤就“哧溜”一下伏下去了。

这时,大婶又免不了开导一番:“粥烧滚了,要记得掀开锅盖,这样,米粒才会在煮开的汤中变熟,米汤也不会冒出锅外。”这时,这个城里娃红着脸,腼腆地说:“想不到,烧饭这么简单的事,也有这么多门道,看来,以后在农村要学的事还多着呢。”

这件事,被我这个小屁孩看到,便到处嚷嚷,说城里人烧粥时,水开了,只知道按住锅盖。这个笑话在乡下传了很久,以致后来有人看到这个城里娃,还会开他玩笑:“小后生,回家捂紧锅盖,别让米汤跑出来哦!”

城里人是从没干过农活的,农村的一切,对他们来说,也许都是新奇的。住我家隔壁的这几个知青,被分配在第五生产队。第二天,他们就跟着生产队长下地干活了,这就意味着,他们也将和农民一样,下地挣工分养活自己。

让这些城里学生娃干点啥呢?这可把生产队长给难住了,他们一个个白白净净的,下地了还穿得跟走亲戚一样,女娃怕太阳晒,还戴着白手套。这和农村大叔大伯位光着膀子、赤着脚,完全是判若两重天。

也许是第一天下地,队长也不好意思唬他们。只是交待他们不要戴着手套,这样干不了农活,得赤脚下田,穿着鞋子下地,在农村里是大忌,只有不务正业的浪荡公子哥,才会这副作派。

农村正劳力,干的是耕田犁地的重活,青年妇女则是锄地削草。这帮学生娃,连锄头都没拿过,加上一身整齐的衣着,根本不是干农活的料。生产队长叹了口气说:“你们还不会用锄头,就到田边用手拔草吧,这活简单,也省力,适合你们做。”知青们一听,这是照顾他们呢,一个个连忙脱掉鞋袜,踩入泥浆之中,拔起草来。

拔草虽不累,但弯着腰,猫着身子蹲在田里,也不好受。突然,一个女学生娃“哇”得一声大叫,便哭着从田里跳上岸来。原来,她拔到一根软绵绵的东西,拿到手上一看,竟是一条水蛇。这玩意虽然没有毒性,但不认识的人,看到蠕动的水蛇,内心的恐惧也是可想而知,更何况是这些城里来的学生娃。

这一下,这些城里人一个个都不敢下水了,先前那个女娃,上岸了仍哭个不停。她也许永远也想不到,到乡下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还要面对这种可怕的情景。这样的教育,对她来说,也许是一辈子中最大的阴影。而且,农田里除了水蛇外,还有蚂蟥之类的吸血虫物,这些蠕动的软件动物,对城里娃、特别是女娃来说,其恐惧程度不亚于豺狼猛兽。

一天劳动下来,男娃们毕竟胆大一些,或许是有在女生面前充当男子汉的气慨,慢慢地适应了农村的环境,而女娃位则死活不肯下田,只好挑选在干燥的岸地上拔些草。

收工后,农人们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地回家了,这也许是农民最快乐的时光。而这群城里娃,则一个个灰头土脸,表情凝重。一想起在农村接受“再教育”要三年、五年,乃至更长时间,这漫长的岁月将都要在农村,和这群衣衫褴褛的农民生活在一起,都感受到这个“广阔天地”里,的确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从原先的城里人,变成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农民,心理的落差远远超过了“上山下乡”前的豪言壮语。当喊着口号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接受“再教育”,到达目的地后,才发现,原本心目中的蓝天、草地、鲜花、溪水,一切美好的想象都化为乌有。剩下的只有劳累和酸痛,以及对未来生活的茫然和悲悯。

农村泥瓦房里没有厕所,他们得学会使用马桶;没有自来水,得学会从井台取水;没有电,得学会点煤油灯照明;没有浴室,男知青还得学会和村民一样,光着膀子跳进村边的池塘里洗澡。一切的一切,与理想中的生活相差甚远。真正到了农村,才发现“小桥流水、鸟语花香”的描述,只是戏文里的台词,现实的残酷和无奈,将长久伴随着他们一路延续。

让这些城里娃在田里受罪,还真不是个事。大队里的头头们也商议着怎么办才好。碰巧村校里缺少老师,原先的代课的老师也都是农村里只读过两三年书的人,自身普通话就不标准,教出来的学生,读书口音里,带着浓重的土话。

这也难怪学校,想当年,农村里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多,只要读过几年书,能识字的人,就可以当老师了。这些城里娃,好歹也是高中毕业生,识字多,普通话标准,把他们放在学校当老师,既能解决上面安置知识青年的任务,又能为村里的孩子找到识文断字的先生,真是一举两得。

后来,这些知青都成了学校的代课老师,我到了上学年纪,教我们小学、初中的老师,大部分都是这些城里来的知识青年。而这些知识青年中,有的娶了农村女人当老婆,有的嫁给了当地农民,成为真正的村里人。直到后来知识青年回城政策实行后,当年的知青,才一个个回到了父母身边。

现实的转变导致婚姻的变异,男人回城了,抛弃了乡下的老婆孩子,女人回城后,就再也不跨进原先低矮的瓦房。于时,城里一个家,乡下一个家,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孽债》中描绘的情景,在乡下可谓是比比皆是。

2007年,这批回城知青相约故地回访,其中就有我的初中老师,教我初中的吴老师对我还依稀有点映像。只是当年风华正茂的城里女娃,现在也成了两髦花白的老人,他们说起这段“上山下乡”历史,至今依然有感慨,有念想,有回味,有无奈。个中滋味,也许只有他们本人知晓。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是时代造成的悲剧,还是人生中的必要一课,或许历史自有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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