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動台灣107口述稿5:找一條回家的路


心動台灣107的場景之一/攝影:巧巧

農曆年,過幾天就到了。

過年,幾乎就是「一家團聚」的代名詞。很多外出的遊子,一年也就這幾天能和想念的家人好好相處,很多有自己家庭的大人,一年也就這幾天可以回家當孩子。

當然不是每個人過年回家都是容易的,家這個地方,常常放著說也說不清楚的複雜情感,在心理治療的場域裡、在生活的場域裡,我都遇過許多要「回家」是很不容易的人。都是身體回家了,但心裡並沒有辦法真的回到家,心裡沒有辦法和家人靠近,人在家了,心卻清楚是疏遠的。

這一篇是心動台灣107「旅行回故鄉」的口述稿的最後一段,我趕在過年前,放上來,閱讀的朋友若覺得有不順的地方,那是因為需要從前幾篇的脈絡讀過來,才會比較有連貫性。


我的回家旅程

我最近開始這樣想這件事:我19歲用很任性的方式、要用騙的方式離開家裡,這已經整整25個年頭了,這過程我都在找自己,努力的長自己。不過,年輕時長自己時常是顧不了家的,就是常無法順著家所期待的方式長,就像是我要讀心理系,就照顧不了父母親的疑惑與擔心一樣。

所以孩子長自己的時候,常常只能顧到自己,顧不到別人。顧不到別人的意思是說:「我其實力氣沒有這麼大,我要長自己的時候,其實力氣不容易到別人那裡。所以我只能好好集中力氣,先長自己再說。」所以這二十幾年來,我讀書、工作、旅行都不在父母的計劃內,某種程度對他們來說,這可能是失控的,但我沒辦法跟他們說清楚,只好讓他們放著擔心。

因此,我長自己,某種程度來說,要先把父母許多的期待先放在一旁,要先把這個家想放在我身上的,先放在一旁。這時候,想的是「離家的拓展」而不是「回家的傳承」。

但這二十幾年我慢慢的長,特別在敘事治療裡我把自己長的清晰了,長的覺得自己真得可以了,在去年底的時候,突然有個想法跑了上來。我在心裡問自己:「這兩件事真的是對立的嗎?好好長自己跟接上家裡想傳遞的,這兩件事真的只能對立的嗎?」因為這樣的對自己發問、思索後,我開始宣告自己生命的重心有些要轉換了。我想我不用再費那麼多力氣「長自己」了,因為我想長出的部分已經是拓枝扎根了,因此接下來我想把心更回家接上父母所想要傳遞給我的。


在這裡,我先來說段故事。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爸爸媽媽在管教我時,我最常被罵的其中一句話是:「你怎麼都不會替別人想。」這句話我從小被罵到大,我從小看著我哥哥心裡就想:「為什麼他都那麼容易為別人著想?」為別人著想就是:「爸爸媽媽教他要體貼別人,教幾次他就自動會做了,他就可以費力氣在別人身上。」但我老是想著自己心裡有什麼事想做,所以就常常被罵,但就算罵了一百次,我其實也沒有因此真的懂「為別人著想」到底有多重要,為什麼值得我用「委屈」、「心情不好」來換取?

現在回頭看,我不是不想為別人著想,而是我真實的感受是:「如果為別人想代表要壓縮我自己,那我在那樣的年紀實在做不來。」但那時候「做不來」不代表我沒有想要好好學這件事。我發現這幾年我敘說父母故事的主題,其實都和「替別人著想」有關。我想我其實沒有真的忘記父母所說「要為別人著想」這件事情,不然我怎麼會到現在都把這樣的事情放在心上。這幾年和我熟悉的朋友大概都聽過我說着下面這些故事。

從小我們家境算不太好,一直到我讀五專讀大學的時候,父母親都還是需要跟人家借錢繳我的學費,我是工作到第五年還是第七年才把助學貸款還清,所以從小家裡手頭上並不寬裕。我記得大概是國中一年級,我的成績可以去申請清寒獎助學金,我去學校問,自己都把細節查好了,只要我媽媽去里長那裡申請證明「清寒證明」,我就會有一千塊的獎學金,那我就有零用錢了,就不用只是羨慕同學了。

我把規定弄清楚後,就回家跟母親說:

「媽,妳可不可以去里長那邊要一個清寒證明?」

我媽媽是這樣回答的:「比我們辛苦的家還有很多,你把它拿走了,別人就沒有了。」

就這樣一句話,我就鼻子摸著,那時候心裡面覺得不服氣:「為什麼自己都沒有了,還要顧到別人?」那時候我心裡面是這樣想的。這件事就放在心底過去了,但卻沒有忘記,我這幾年反覆想到時,心裡有的已經不是委屈了,而是對母親的一種敬意。

後來我爸爸的生意受到工業化的影響,大家都使用塑膠製品,我們家就突然沒生意了。我媽媽就想辦法,後來就去菜市場賣紅豆餅,在學校外面賣雞蛋糕、賣粉圓、愛玉,做點小生意。做小生意偶爾就會遇到沒有付錢的人,遇到沒有付錢的人,我媽跟我媽說:「他沒有付錢耶。」

我媽說:「他大概是忘記了。」

偶爾這個忘記、那個也是忘記,講了幾次之後,我就不服氣了,我有一天就問:「如果不是忘記的,是故意的咧?」我媽媽就回答我說:「這一點點錢都要故意,就是家裡很困難他才會需要這樣。」

我現在想會覺得我媽媽這種想法怎麼想都不會輸,怎麼想她都不會難過,要不就是「不是故意」的,要不就是「他很缺,我給他很好啊!」這叫做替別人著想。我活到這裡,我很確定「我不要委屈自己」,但是我要很努力的地方是:「可以的話,也要替別人多著想。」這是我要從父母那裡接下手的,這也是我想要傳給我家孩子的,同時這是我繼續要在教學工作裡傳達的。

媽媽,只教了一半

從小媽媽要我替別人著想,但卻沒有教我前面那一段,就是「不要委屈自己」。所以老是要委屈,我就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母親沒有教前半段,那我就要自己學。在我離家的這幾十年,我有學會了一件事情叫做「照顧好自己」。所以到了四十幾歲的今天,我才可以把這「照顧自己」和「替別人著想」兩個部分揉一揉,重新改寫為:「我們要先照顧好自己,然後可以的話要多替別人著想」,改成這樣,我就會了。

從文化、價值傳遞的概念來看,這件事如果我是用複製的,我就會帶著委屈來做這件事。我看著母親大半輩子對她的婆婆生氣,因為婆婆一直沒有善待她,她有委屈,但為了盡媳婦的責任,還是得帶著委屈照顧婆婆。現在她婆婆走了幾年了,她都還在委屈。我曾說:「妳生氣幹嘛還要去照顧她?」我不忍心看她一股氣憋著,到婆婆走了心裡都還放不下。

所以我的想法是,當我們要照顧別人時,有沒有可能是心裡深呼吸一口氣,很誠實的問自己:「我撐的住嗎?」撐的住我就去照顧別人,就算費力也不會有真正的委屈,可能有要多擔待一點,但那不會是委屈。如果答案是「撐不住」,要不要先做淺的,做一些可以做到的就好,就不要用太高的標準來看待自己,我想這樣,才不會真正的傷害到自己、傷害到長期的關係。

對我來說,這樣的承接才是活的,才是經過我們生命消化過的,這樣文化才會有繁衍的味道,遊子,是這個時候才能真得回家的。

離家回故鄉,讓生命得以延伸

我在想旅行後的回故鄉、回家鄉,不論接上的是情感或文化,對我來講就是「把自己的生命更延伸」。這一段在《地海巫師》的小說裡也有講到類似的概念。

「….是不是該轉身回頭去找源頭?如果一個人的生命可以接到大海,同時也接到源頭,你就會成為那一條河流的本身,而不是上面的一塊浮木,隨著河流飄來飄去。」

接上源頭對我來講就是整個生命的延伸,我看的見源頭,就像是牽起父母和祖先的手,這是承接;然後眼光再往後代看,手也是牽起來的,這是傳遞,如此,我們生命就會延展得很長遠,連結也就更強大了。

這幾年我回家探望父母時,見了面就會說「爸,我回來了!媽,我回來了!」每次講這一句話時,我都很有感覺。我回來了!講的是我整個人回來了,我的心也回來了。昨天才剛回到家,我們家是一貫道的,一樓大廳有個佛堂,回到家至少要對佛堂、祖先牌位三鞠躬。年輕的時候不太願意這樣做,覺得很沒有意義,但這幾年我每次回家其實是很有感覺地三鞠躬,鞠躬時我心裡總是這樣說:「謝謝神明幫忙照顧這兩個老人家」,我沒有再向神佛要求什麼了,說的都是感謝。

從十幾歲時一直想離開家裡,現在我很有感覺的跟父母說「我回來了!」。從敷衍的「三鞠躬拜佛」到現在的深刻體會與感謝。從這些地方的改變,我知道我真的回家了,我想回家了。

回家其實是生命的往前,回家跟前行不是兩件事

我的好朋友寶如告訴過我一段這樣的故事。有一年寶如到印度的流亡藏人區,認識一個藏人朋友,那一年他要回中國。寶如訪問他說:

「回去,你想帶什麼回家?」那個朋友說:「我已經把自己變的很好了,所以我帶一個很好很好的孩子回家就好了。」

我聽到這裡是很觸動的,我們當然也可以問自己:

「如果有一天我要轉身回家了,我想要帶一個怎麼樣的自己回家?」

「如果遊子到異鄉其實是為了長自己,你想長成什麼樣子?好回家時可以接上父母親的手、接上祖父母的手。」

「要長成什麼樣子,你自己會覺得滿意?」

如果我們清楚這個答案,我們或許就可以偷偷的許願,認真的努力,試著長出一個自己喜歡的樣子,讓自己回家能有個交代。這裡「回家有個交代」不是指向父母交代,而是「我是這樣子的人,我這樣子對這個家、對我自己是很有交代的。」

我說我到四十幾歲做出回家的這個決定,不代表我是四十幾歲才開始接上自己的家,也不是指從此我不用長自己,這是一個初略的概念,不是一個固定的時間點。我的意思是說,每個人離家與回家的歷程都是不一樣的,我談回家的議題,不代表你一定得現在開始努力回家,一定得現在說我要認真接回「家」的什麼?如果你還有好幾年,那就依着你的速度來。因為家其實是一個太複雜的地方,他裡面常有愛又有傷,一般來說,有傷我們就討厭他,有愛就喜歡他,但有愛又有傷,這個跟戀愛的男女朋友之間的複雜狀態是類似的,常複雜到不是一下就能搞清楚的。你一定要跟著你自己的速度,不可以勉強,特別是在家裡受過傷的人,不可以太勉強自已回家接上。

但如果你很想「回家」接上好東西,而「關係」真的還是很困難,是有傷的,我看見另外一條「回家」的道路,就是不急著去跟家裡面的誰和好,不是要去把那個關係鬆掉。你可能無法和他們太靠近,但你可以遠遠的看,比如說你跟母親很困難,不是要去跟她和好,而是去看母親這個生命,看她從哪裡嫁過來?怎麼長大的?她到這個家是怎麼撐在這裡?她是怎麼面對她生命裡的難題?遠遠的看這個生命,然後在心裡問自己:

「如果有你覺得她有可以敬佩的地方,那你會敬佩她什麼?」

不是要你跟她和好,而是看著這個生命,有沒有心裡也可以長出敬佩的地方。接著我們就可能可以這樣問自己:

「這些讓人敬佩的地方,有沒有也適合自己的?有沒有也適合帶在自已身上的?」

透過價值/能力/文化層次的觀看,越過關係的困難,把好東西接上,這是一條路徑,但,當然也不是適用在所有人身上。

還有另外一條路徑,也有機會穿越關係的困難接上「家族」的脈絡與傳承。就是:越過上一代,往更前幾代看。看看祖父母、外公外婆的故事,看看這個家族的故事,有沒有你可以接上的,這些都是可能的方法。

今天到這裡,不曉得你們接到了什麼,希望回去大家可以走自己的路,該繼續流浪的就繼續流浪,但是千萬不要責怪自己。可以回家的那就回家好好接上,那是幸福的,但是不要勉強自己,畢竟這是一個大工程,值得用一輩子的時間來打造的,我們會有各自的歷程與速度。

在這裡跟大家說再見~我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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