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随着门口又有人进来,跪在灵棚前的大梅子“嚎”一嗓子又哭起来,她紧闭着眼,两只胳膊夸张地拍着大腿拍着地,“我地个妈吔~~你咋就走了呀~~你还没想着福哪~~咋就撒手离我们去了呀~~”因为哭的时间太长了,大梅子的嗓子都哭哑了。眼里滚不出泪水来,只是干嚎。
二梅子尴尬地跪在大梅子身边,默默地烧着纸。她搂着大梅子劝:“别哭了姐。再哭妈也听不见了,小心把身子哭坏了。”
大梅子一拨楞,甩开二梅子搂着她的手,继续一边哭一边唱。把她妈生前桩桩件件的大事小事都唱出来,唱得边上帮忙的妇女心都软了,也都跑过来拉她、劝她。
当初爹死她们俩还小,有老妈撑着,这回妈死只能她们两姐妹操持。
姐姐大梅子平时高声大气泼辣样,可是一遇见事就懵了头,不知道该干啥,该准备啥。
姐夫是个窝囊老实得的,虽然站起来是个男人,但也就是戳在那装个样子,婚丧嫁娶习俗规矩一点不懂。
二梅子也不懂,但是好在她不惜使钱。这次一说娘病危,她就准备了小十万块钱回来。一方面想着医院里抢救花钱淌水似的,再一个万一老妈真不行了,准备后事得花一笔,姐姐大梅子手里不见得能拿出钱来。
医院里倒是没撇多少钱,只是回家准备东西,只要人说声“缺啥啥”、“啥不够用啦”,二梅子就掏钱。
不光掏钱,她有车,还得负责开车跑腿。寿衣店里一趟趟,大集上一趟趟,小卖店里一趟趟,扎纸人的王胡子家一趟趟……二梅子跑腿,花钱,算账,就没好好在娘灵棚前陪陪娘。更确切地说,就没好好哭过她老娘一场。
二梅子心里长了草一样,忙,慌,乱,她顾不上。她得支棱着耳朵听着,谁叫嚷“白布不够啦”、“茶叶没有啦”、“猪肉不多啦”……她就得随时冲出去,买买买!
刚才抽个空,跪在妈棺材前头,却一点也哭不出来。二梅子听着姐姐大梅子的哭,跟唱歌似的,时而一路高亢转入云里,又一路缓缓滑落下来;时而低吟,在胸腔里久久盘桓,以为她这口气透不上来了,她又颤颤巍巍甩出尾音。
像大梅子那样边哭边唱她不会。二梅子心里挺难受的,就是哭不出来。她知道,村里好几个婆婆媳妇看着她呢,只要她一开哭,就会有人过来拉她、劝她、安慰她。
二梅子想起娘病床前往她手里塞了个银戒指的事,眼圈红了,刚有眼泪冒上来,就听有人喊:“还有烟没有?给打坑的拿一条去!”
“没啦,没烟啦!二梅子呢?赶紧买去,快点!”
二梅子又出了家门,开车往村外边跑。
2,
二梅子回家是二梅子,但是在公司里上班的二梅子叫Katherine。
叫Katherine的二梅子是首都某家大型装修公司设计师。她平时不太爱说话,但是做的设计图非常漂亮有创意。一放素白纸张,简单的平面图,在她的眼里是无数种创意组合的空间。每当投入到工作中,她的大脑飞速运转,一个接一个的灵感不断涌现。有时候在梦中都在思考创作。
二梅子的沉静和智慧,超强的能力,让她在公司有着良好的口碑。大公司的竞争无处不在,二梅子很少陷入纷争,她对搞设计是真心热爱。她经手的设计方案很多是做给富豪和官员的。反过来,出色的装修效果让二梅子,不,Katherine的名声在外,上门的客户很多都是点名要Katherine给他们做设计方案。
出色的二梅子得到一位京籍土著的爱慕,在市区定居下来。
二梅子很早离家出去读书,跟老妈待的时间越来越少。她早几年跟老妈商量过,给她买一个小房子,接她到市里去。可是老妈坚决不同意,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村子,不肯离开她的地、树和庄稼,以及她的鸡、鸭、鹅。
二梅子曾经接老妈到城里小住过一段时间,她想用这种方式留下老妈。谁想,十几天,妈就在家里窝着,哪也不去。她怕街上的车来车往,也怕出门找不到家。二梅子带老妈出去玩,老妈看着她一把一把花钱,心疼得够呛,一个劲拦着她,啥也不叫她买。后来老妈说啥也不跟她出去了。老在楼房里待着,老妈上火,嘴里都是水泡,几天解不出大便,憋得够呛。没办法,二梅子只好将老妈送回老家。
二梅子每个月往老家寄钱,给娘买各类营养品,常常打电话叮嘱她:不要吝啬钱,每天喝奶吃水果,把身体养好好的。
娘在电话里答应的好好的,可是还是把钱在手里攥得紧紧的,除了时常接济大梅子一家,给大梅子家的孩子买吃的喝的,根本不往自己身上用。
老妈这次感冒,开始不严重,就自己在家里扛着。后来扛不住了,去村里医生家拿了点感冒药吃。又拖几天,还不过劲,反而发起烧来。躺了几天,还吐血了。等大梅子两口子把老妈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肺部大面积感染,多钟内脏器官受损,当即进了ICU。最终还是身体器官衰竭,走了。
二梅子心里对姐姐大梅子怨气挺大,妈病了也不催着她去看,也不给自己说,闹成这样个结果。可是人终究是没了,大梅子肯定也难受,再抱怨也没用。二梅子就把这口气咽进了肚子里。
3,
拎着烟酒菜,走到院门,就听有人说话:“你瞧二梅子,一个眼泪渣子都没掉。”
“可不是,这人在大城市里待的,都没点人情味了!”
“你看她穿的,又是毛的又是绒的。再瞅瞅大梅子,跟她差哪去了。”
二梅子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里面是件连衣长裙,外面一件黑色双面绒大衣,脖子上一条湖蓝的羊绒大披肩围巾,脚上是半高跟的黑色皮鞋。怎么了?过分吗?应该穿什么?跟大梅子似的,趿拉一双满是泥的布鞋,套一件油花花的外套,就是对妈的尊重了?
等那几个说话的女人走开去忙了,二梅子才进院子。把烟给了支客的,把菜拎给了落忙的。
院子里的女人们眼睛不时盯着二梅子,她走到哪,目光跟到哪。二梅子躲进屋里。炕上,上了年纪的大妈们手里忙活着,嘴里念叨着:“给死人一只手里塞根打狗棒,另一只手里塞块干粮,上路不怕野狗挡道。嘴里一定要含一枚制钱,没制钱含口饭也行,不能空口走。”
大梅子去找制钱找五色线。
大妈忽然凑到二梅子耳朵边:“你妈戴的那个大金镯子是你买的吧?你姐姐给摘下来了。”
大妈热喷喷的气息扑到二梅子耳朵和脸上,她一阵痒一阵恶心,往后躲了躲。
“你妈平时净磨叨,你老给她打钱,她都没花,得存了不少钱了。折子也在你姐那呢。”
“嗯嗯。”二梅子胡乱应着。大妈这是啥意思?撺掇她跟大梅子要钱要金镯子吗?
二梅子有一瞬间想过,妈要下葬,那个金镯子要不要摘下来。既然大梅子摘了就摘了吧,她压跟也没想把金镯子带走。
还有那个存折里的钱,大梅子收着就收着吧,自己不缺这几个钱。这些年自己毕竟离妈远,看她也是有数的几次,幸亏有大梅子在妈身边。
心里这样想,可二梅子还是期待着大梅子能跟自己说一句,而不是在这里听别人串闲话。
忙碌了一天,亲戚庄人都坐上饭桌吃饭了,喝酒的挺热闹,抱孩子的也挺热闹。二梅子守着老妈的棺材,看着这热闹的人群,好像看着一场戏。
4,
该下葬了。最后开棺让亲人们看一眼。几个守在棺材旁的小伙子刚把棺材盖打开一道缝,人群忽拥一下子,人都挤到了棺材边,手扒着棺材板,嚎声四起。
二梅子被人群挤到了一边,离棺材更远了。人群涌动着,都朝着棺材挤过去。忽然有人喊起来:“看看得了!别把眼泪掉死人身上!让她不安生!”
棺材盖上了。
二梅子听见人说:“老嫂子面目不赖,跟睡着了似的。”
几个人转脸看见二梅子,忽然喊:“二梅子还没看见她妈哪!”
抬棺材的人已经开始往棺材上绑绳子,执事嘴里叼着烟,含混不清地说:“那也不能再开棺了,没有开二回的!”
起棺,走。后面跟了一群人。执事喊:“属虎的忌讳,不能去。”
二梅子不信,可也没迈步跟上,她怕,万一将来大梅子有啥说词。
头七过了。
二梅子要回去上班。
大梅子扭扭捏捏跟二梅子说:“二梅,妈就生了咱姐俩……当初爸妈没供我念书,把你供出去了……妈把我留在家里头,意思就是我给她养老送终。妈也没留下啥,就这一处房子……你是在外面赚钱的人,也不会稀罕这破屋子不是……你写个那啥协议,就说放弃继承这房子的权利,我好给你外甥盖房。”
二梅子心里头笑了。
是,爸妈没供大梅子。那是她上到五年级说啥也不念书了。二梅子念了研究生,可是从上大学开始,二梅子就勤工俭学,自己挣学费。二梅子只是心里想,嘴上没说。不管怎么说,爸妈是把自己的书供出来了,这是事实。
至于妈的老破房子,根本值不了几个钱。但是,房子在那,二梅子回来有处奔。大梅子真给外甥盖了房,二梅子就没处可去了。就是去姐姐家,那也是亲戚,不是家。
“还有啥?”二梅子在纸上写了自己放弃遗产的继承,签上字。
大梅子从怀里掏出个印泥盒,二梅子按了手印。
“没啥事了。”大梅子脸上露出喜气。“往后你该回家回家,放心,有你住的。”
她终究没提妈的金镯子和存折。
二梅子轻轻叹口气。
5,
回到北京,二梅子又变成了Katherine。
得体的职业装,自信优雅的笑容。
晚上,二梅子收拾自己的衣服,准备去干洗。她摸到大衣口袋里有个硬硬的东西,掏出来,是一个小小的银圈,妈死前塞在她手里的银戒指。银戒指在老妈的手上戴了一辈子,闪亮亮,是妈留给二梅子的念想。
当时,妈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拉着二梅子的手,眼角渗出颗泪。妈撸了几次,才把手指头上的戒指撸下来,塞在二梅子手里,用尽最后的力气,使劲握着。
二梅子还记得,小时候爸死的时候,她也是哭不出来。二梅子还问过妈:“要是有一天您死了,我也哭不出来,您怪我不?”
妈说:“哭不出来就不哭,不哭更好。哪天你想妈了就哭出来了。”
二梅子找了根红线,穿过银戒,系扣,把银戒慢慢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再也看不见我妈了。从此以后,我妈就是胸前这个小银圈了。
“妈。”二梅子低低喊了一声,突然捂着脸哭起来。
嚎啕的哭声冲出卫生间,冲出房门窗户,冲向小区天空……
要是庄子里的婆婆大妈媳妇们听见了,肯定会说:“二梅子是个孝顺孩子,没白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