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燃,我跟你说,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燃燃,明天你生日,你想要什么礼物啊?”
“燃燃,过些天休假带你去海南转一圈?”
“燃燃啊,燃燃……”
突然画面开始模糊,我听到自己声嘶力竭的喊声“为什么?”带着呜咽,“我已经没有家了……”
然后我猛的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眼泪从眼睛里止不住地流下来,枕头上湿了一片。我看了看四周,有些许光亮从窗帘里透出来,天已经亮了,我平复着心情,舒了口气。
窗台上安徒生的照片还在,安徒生是只猫,我捡到它时想着总归有了陪伴,可现在它也丢了。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始终也笑不出来。
早饭是昨晚的凉粥就着花生米,草草了事,我出门随处逛了一天。傍晚时我来到临安巷。安徒生走丢后,我经常来这巷子里喂猫。
那个人叫住我的时候,我喂完猫正准备回家。
“喂,你还有没有吃的?”
我吓了一跳,警觉地四下望了望,一个黑影蹲在墙角的破自行车边,一动不动。出于防范意识,我在捡了根树枝后才小心翼翼地朝他走过去。“哎,刚才是你在说话?”他没吭声。倒是墙上的黑猫应声跳落带动瓦片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许久,他抬起了头,透过细碎的刘海我看见了他的眼睛,充斥着红血丝,满是恍惚,迷茫还有无措,像个迷路的小孩般茫然地望向我,突然我感觉像是有人用绳索捆绑了我的心,越扎越紧。
我打量着他,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卫衣,有几处沾着黄色的污渍,深色的牛仔裤上有些沥青,一双沾满泥渍的球鞋,这一身虽脏但看上去价格不菲。“嗯。”他应了声然后又埋下头,往卫衣里缩了缩。他的头发像淋了雨的小猫的毛,一缕一缕地黏在一起。我突然想起捡到安徒生的那个傍晚,狂风大作,闷雷滚滚,它蜷缩在墙角,小小的,耷着尾巴不停地抖。我有点儿恍惚,也慢慢放下防备。人总在弱者面前才放下戒备。
“我这里还剩下点小鱼干。”我蹲下来像安抚一只小猫般小心翼翼地讲。
他慢慢地抬起了头,我注意到他苍白的没有生气的脸,然后我把鱼干拆开递给他。
他看上去有些焦虑,但咀嚼地很小心。我突然想伸出手摸摸他的头。
“你…没事吧?”他没应声。
“那个…我这里还有一点零钱,你可以再去买点吃的。”我把钱递给他时,他谨慎地缩了缩肩膀,却并未接那钱。
“你…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说完见他顿了一顿,又继续嚼起来,但他嚼的更慢了。
我没有再问,毕竟只是狭路相逢,今后能否遇见都不得知,问了也是无果。
风渐渐得大起来,路边的老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猫一哄而散,都不知道钻到哪个角落里去了,看来雷阵雨要来了。
看他吃的差不多了,我起身回家。走出胡同,我感觉后面有轻轻的脚步声,转身,那个人跟在我身后,我走几步他就跟几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你不回家吗?”我冲他喊,“马上要下雨了!”他不说话,向我走过来,走近时我发现他眼神有点涣散,左手大拇指与食指摩挲着像有点儿不知所措。
云的颜色逐渐浓深,我感觉到空气中的水汽在不断膨胀,渐渐地灰黑的阴影布满天空。
“喵~”我突然想起安徒生的叫声,然后千万颗雨滴赴死地砸向地面。
我来不及想太多拉起他疯狂地跑。
回到家自然是湿透了。所幸秦升走后,他的东西我都留着,我是个恋旧的人,安徒生走丢后,它的东西我也留着,寻思着某一天,他们都回来了,都回到我身边了。
他就站在门口,低着头,呆呆地瞧着地板儿,又抬起头瞧瞧四周,眼神并未出现什么波澜。我看着他,他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秦升以前常说想离开这喧嚣,过离群索居的日子,或者做一个超凡脱俗之人,无奈世俗味太重连在内心中修篱种竹都做不到。秦升想要的是不是就是这种气质?
我捉摸着他和秦升差不多高,但他看上去要比秦升单薄,我翻着衣柜给他找了件秦升的浴袍,随手丢给他时,他撞见我的眼睛,我看出他微微一怔,那黑色的眼眸中有光轻轻一跳。
“你先去洗洗吧,不然会感冒。”他看上去有点举措不安,神情的闪变让我感觉他有点患得患失。
浴室里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外面的雨也是哗啦啦的。我看着窗台上放着的安徒生的照片,你是回丹麦找小美人鱼去了吗?过了好久好久,我突然意识到,今晚我捡的不是猫了,我捡了个男人回家。
空气似乎被闪电劈成了两半,一半在我周围凝固,一半在浴室那边流淌。伴随着哗啦啦啦,我听见浴室里传来轻轻哼唱,沙哑低沉的声音,起先似是粤语,后来我就听不大懂了。
浴室门打开了,他面色红润,双目炯炯有神,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滚落,落到他的鼻尖然后滚过他的嘴唇。在那橙光的灯光下,他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光。他和刚才分明不一样了,像是换了个人,神采奕奕,眼神不再飘忽不定,瞳孔像是深不可测的潭水,看着他的眼眸像是要被吸进去。而刚才那种遗世独立的气质随着浴室里的热气一同散了。
我递给他吹风机后进了浴室,出来后发现他正盯着安徒生的照片看。突然一瞬间,他像换了一个人,变得很多动,话也变得出奇多,问猫叫什么名字,问为什么叫安徒生,问我为什么去胡同,问我家为什么有男人的衣物,又问到我的工作,然后自己在说些莫名其妙,不着边际的话。他的声音沙哑,有轻微鼻音,说每个字后都带点颤动。他看着我,讲的眉飞色舞,好像他已经认识我好久。他偶尔会被外面的闷雷吓一跳,局促地瞧瞧四周又激情四射地说起来。
“你…叫什么?”我问他。
“很久之前有人和我说,说他想去天涯海角,那里的海水很蓝,就像人心也很干净。”他眼睛里闪着光,显然无视了我的问题。
“他比起喜欢天空更喜欢大海,他说海是最包容的,也是最温柔的,你看着蓝色的水波翻腾起的白色的波浪,在那海天相接的地方,鱼和鸟的接吻显得不足为奇……”他继续说道。“但是我呢?我喜欢大海吗?还是天空?”
“你家呢?你家在哪里?”我想问出点什么,“你到底叫什么?”
“可是我愿意为他放弃天空,放弃翱翔的机会,去那鱼和鸟接吻的地方,去那与世隔绝的地方。”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显然忽视了我的存在。
“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那总得称呼你吧…我姓赵,那我就叫你赵大海吧。”小美人鱼为爱变成了泡沫,而我捡到了安徒生,现在又收养了大海。
他突然没说话,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睛。
空气湿度很高,咸湿弥漫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有一丝暧昧在空气中游走。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慢慢地靠向我,那温热的气息吹到我脸上,痒苏苏的。他突然狠狠地吻住了我,用那种强烈的渴望,攻城略地。他抵着我的头,摩挲着我的头发,像是想找回应般地用舌头撬我的牙齿。我看见秦升浴袍下他起伏的锁骨,心底里莫名生出一种渴望,然后眼神开始迷离。我回应了他,就像当时秦升吻我时那样做了,然后我们的舌头像蛇一样交织。他焦急地扯开我的睡袍,顺着我的嘴唇一直吻下去,我随手摁灭了灯,我们在灰蓝色的夜里翻云覆雨,黑暗中他的肌肤被披上一层柔和的光,我们就像两个相互取暖的人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他的鼻息在我身上流淌,我整个人像被抽离了灵魂。我想起最后和秦升做爱,他用力地吻着我,用一股强烈的占有,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粗暴地发泄着他下身的欲望,现在想来那种感觉像是在泄愤又像在告别。而现在和赵大海做爱就像两具悲伤的身体正在相互倾诉,我感觉像是睡在一片海里,酥麻的滋味席卷全身,时而海浪轻柔,时而惊涛拍岸。黑暗里,我瞧见他的眼睛,沉静却熠熠生辉,他洗过的头发松软犹如幼猫的毛发,我的心里不知为何,波澜不惊。
我想起秦升未婚妻的怒目相向,她像疯了一般冲上来,咬牙切齿地撕扯我的衣服、头发,她恶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整个过程我都没反抗,不是觉得自己罪有应得,而是觉得自己很可悲。“贱货!”“败类!”“变态!”当这些不堪入耳的话语混着唾沫星子砸向我时,我忍着不动声色,心却哭出了声。路过的行人开始对我指指点点,那种厌恶嫌弃的眼神比耳光疼一千,一万倍。可我觉得我分明没做错什么,为什么?
当他再次进入我的身体时,我的思绪断了,我跟着他的节奏一起一伏,有温热的东西划过脸颊。
没什么不好,他至少比秦升年轻,他朝气蓬勃,精力旺盛。而秦升,他现在可能与他已成为老婆的未婚妻做着例行公事般的爱。
我在黑暗中笑了,发出声声娇喘。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剩下屋檐上落下的水滴滴答滴答……
我睡醒的时候,赵大海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看向窗外,阳光细碎地撒进来,我和认识不过几小时还不知道名字的家伙做了爱,可是对于这件事情我却没有丁点儿奇怪,这很奇怪。
赵大海一直待在我的公寓里,我给他穿秦升的衣服,出乎意料得很合身。他有时捧着我的电脑,列各种list和plan,然后在我耳边说着他的宏图伟略,说得口沫四溅,兴奋起来甚至手舞足蹈。有时,他却安静得像个忧郁的小孩,抱膝坐在衣柜里,我找到他时,他抬起头满脸泪迹,睫毛微微颤动着,慌张无助地看着我。他总是陪我去喂猫,猫似乎都更喜欢他,成群地跑过来蹭他的脚,围着他转圈,然后喵喵地叫。他给它们喂小鱼干,自己也跟着吃一根,然后舔舔拇指,抬头对着我笑。
我们有时在夜里疯狂地做爱,在书房,在浴室,在厨房,在地板,在家中的一些角落。他总是激情满满,精力充沛,他几乎吻遍了我身上所有的角落,然后朝我吐着温热的气,用鼻尖蹭我的嘴唇,眼神迷离而温柔,而我就沉醉在他的眼波里,我有时想日子就这样过下去该有多好。
我再没有问过他叫什么名字,其实叫什么并不重要,名字不过是一个称谓,它可以叫任何东西,比如叫“喂”,只要你叫的人应了就好。我叫他“赵大海”,他总会应我。
可是那天,我却怎么也叫不应他。那天傍晚公寓像是被打劫了一般。书架上的书乱成一片,茶几上洒满了烟灰。房间里,衣柜门开着,衣服散落在房间四处,厨房里更是狼藉一片,碗盘碎裂一地。屋子里,没有赵大海的身影,我喊着“赵大海”,房间里空洞洞的没有回应。我焦急地冲出门,问过街坊邻居,寻遍大街小巷,没人看见过他的身影,那些人甚至以为我疯了,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我。那天,我把嗓子都喊哑了,从天亮找到天黑。后来,我终于在临安巷找到他,他穿着秦升白色的衬衫依旧蹲在那辆破自行车边,路灯照下来,他就像一座孤独的小岛,埋着头,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叫他“赵大海”,一声,两声,三声,他没应。我走过去,蹲在他边上,用沙哑的声音叫他,“赵大海”,“赵大海”,“赵大海”……我停下来后,周围一片寂静。过了好久好久,他抬起头,用哭腔喊我“燃燃”。那天晚上,在那个角落我们抱在一起。
我上网找了好多关于躁郁症的资料。百度百科,互动百科,谷歌……贝多芬,梵高,陈奕迅……我想起赵大海的种种举止还有言行,他有时有充沛的精力,思维天马行空,对性有强烈的渴望,有时又低声不语,眼神空洞迷茫,举止怪诞,患得患失。但我还是难以说服自己,赵大海有躁郁症。
在查资料的时候,赵大海从后面抱住我,哽咽地说:“燃燃,我爱你。”他把头埋进我的颈窝,蹭了蹭像只受伤的猫。
“燃燃,不要赶我走,我会好好吃药,吃好多药,吃各种药,只要…只要你别赶我走。”他的哭腔带着恳求的语气,让人很心疼。
“我不会伤害你,我怎么忍心伤害你?”他吸了吸鼻子。
“那你把我绑起来,我就一直呆在这里,哪儿也不会去,就呆在这里,等你回家。”他的声音轻轻颤动着,一字一句,说得小心翼翼像在等我的回答。
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敲打在键盘上,心被勒得越来越紧,转过身,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哑着嗓子问他又像在问自己,“赵大海,怎么会这样?”
他把我抱得很紧很紧,像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燃燃,别哭,燃燃,我爱你,燃燃,燃燃……”
“好。”许久,我像什么都想通了般平静地回答。
那天晚上,赵大海抱着我躺在床上,他该是累了,睡得很沉,我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感受到他温暖的鼻息,难以入眠。
我想起秦升跟我提分手的那个傍晚,就在他未婚妻羞辱我的前一天,他用很俗的理由说我们散了吧,他说他累了,他说他不敢违抗,他说世界变了。可我纠结的是他没说对不起,没说违抗什么,没说自己也变了…
“他们都走了,所有人,现在你也要走吗?”我的眼睛突然模糊成了一片,鼻腔一股酸意。
我抚摸着赵大海,从额头顺着鼻翼划过嘴唇,我觉得赵大海除了眼睛之外都像极了秦升。他们都有着不厚但柔软饱满的嘴唇,英挺的鼻梁,浓密的眉毛,棱角分明如雕刻般的侧脸,我吻了吻他的额头,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醒来时,赵大海已经醒了,他支着胳膊看着我,含情脉脉却有丝顾忌,若像往常他会在我脸上亲一口,我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看着他,然后稍坐起来亲了他一下,又笑着看着他,他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我看见他眼里闪过的慌张更多的是惊喜。
赵大海吃很多药,各种各样的药,用一个个白色的小瓶子装着,氟哌啶醇片,碳酸锂片,盐酸氯丙嗪片等等,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些药的名字感觉很熟悉。他在吃药的时候很镇静,一把药塞在嘴里然后一杯水,我看见他的喉结一上一下。他在吃药的时候都刻意躲着我,而我总是站在门边偷偷地看。
赵大海吃了一阵子药后消失了。我并没有在意,寻思着他可能是回家了,可能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是一条孤独的河流,都有自己所要去的海洋,都有属于自己的砂石的羁绊。所以有些事情我不去想,不过问,也不想知道,什么事情都知道就活得太累了。
赵大海离开后,我在新街楼顶的咖啡店遇见了秦升。他正一个人坐在窗边,若有所思地眺望着远处。他穿着一身灰蓝色的西装,可能是军人的缘故,这一身显得他很健硕挺拔。他看见我,眼中仿佛闪过一丝欣喜的光芒然后又渐渐黯淡下去。
“赵燃”他站起身有些局促不安。
我按捺住内心的波澜,怕一不小心心中的思念会如河水猛兽般冲破堤坝,洪水滔天。赵燃,赵燃,赵燃,这两个字在我脑海里不断地回旋,他喊我赵燃,他秦升唤了我6年的燃燃,现在却客气地唤我全名。他好像有点儿不自在,有些许紧张,他紧张的时候会用大拇指用力地摩挲着食指。
我故作淡定地转身,我以为自己对秦升已经没有任何念想了,我以为见到他我会很坦然,至少我会装作过得很好,波澜不惊。但我错了,看见他时,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跳得飞快,我还是会不经意地观察他,我还是期待着那一声“燃燃”。我感觉我的世界要崩塌了,我像失了魂般游荡在街上。一切的热闹在身后消隐,世界暗淡的只剩下一片灰黑,突然所有的嘈杂又像海水般向我涌过来,我听见尖利的刺破天际的警笛声,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听见远远而来的呼唤,听见滴答滴答的水声,然后是长久的一声“滴——”世界突然变得死一般寂静,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我好想就这么死去——
“你特么没长眼睛啊!”我被一下子拉回了现实世界,才发现自己像梦游一般地走了好远好远。
匆匆地过了马路,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夹着尾巴逃命的狗。可惜,要逃到哪里去?
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去临安巷喂过猫了。有些失魂落魄地,我来到了临安巷。
在巷口远远望过去,在那一堆流浪猫中间蹲着一个穿白色体恤的少年。阳光下,他有着一头松黄柔软的头发,他侧对着我,正在摸着一只白猫,浑身上下像是闪着光。
是赵大海,赵大海回来了。
他站起身转向我,然后用一种很美好的样子看着我,是那种可以让人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哭出来的美好,那种感觉就像天使在宽容地倾听凡人的忏悔。泪眼朦胧中我看见他飞快地走向我。
“燃燃,你哭了?”
“燃燃…你不要哭…”他有点不知所措,焦急地替我擦着眼泪。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支配地抖起来,然后我听见一声闷哼,像是一个压抑了很久的人在极度的恐惧与痛苦中终于抑制不住发出来的声音。
“赵大海,我怕…”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几个字。
“…你不要怕…不要怕…你别哭…”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他一把把我拉进怀里,轻轻地摸着我的头。
那天晚上,我和赵大海讲起秦升。
我们的相识有点像命运的捉弄。如果没有相遇,我们也许像绝大多数人一样,生儿育女,平凡一生。
可上天安排两个与众不同的人遇见,定会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火花。
我们都生在古板的家庭,我的父亲是普通的商人,面子大过天,大男子主义,母亲是传统的中国女人,以夫为天。他家是军三代,父亲严肃异常,觉得男人就还有男人的模样,母亲没有话语权,最操心的是他成家立业,传宗接代。
而我们,却与他们的期望不同,我们年少的那些情愫与周遭的世界格格不入。为了合群,我们不得不藏起真实,露出虚伪,佯装无异,佯装合群。于是,尽管那些情愫随着青春的荷尔蒙碰撞愈演愈烈,却也只能偷偷地如同蜻蜓点水般试探。
可人一旦偿了些许甜头,便很难再吃得下苦了。我也一样,年少的我渴望被爱,被爱的坦坦荡荡也爱的清清白白。
我想站在阳光下的决心变得越来越强烈。世人的眼光,或赞赏或诋毁,与我们无关,我们,有彼此就够了。
于是大学毕业那年,在父亲公司年会兼我的毕业恭祝会双喜临门之时,我公开出了柜,可我料想的好生活,坦荡的爱却并没有随着这次公开而来。在场的同事朋友,亲戚长辈大多是哗然与惊悚。父亲扬起来的手臂随着血压的飙升而放下,母亲更是惊恐地当场昏厥,更多的闲言碎语在底下弥漫。我终于控制不住地跑出这个仿佛梦魇的地方。
一切好似一场梦,一场我想醒来却再也无法醒来的梦,而这个梦正是所有悲惨的开头…
我像得了失心疯,游荡在冬夜的街头,想往那暗处去,想将自己彻彻底底地隐藏,这样就没人在意我了,没人关心我是否存在,更无人在意我的性向。我蹲在那没有光的角落,黑猫眨着好似会摄魂的眼睛,从旁边窜过,我不敢哭,像我这样的人啊,连哭都不配了…
“燃燃,燃燃…”
“你出来,你别躲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燃燃,你在哪里?”
整条巷子里回荡着秦升的喊叫声,我躲在那个角落里终于抑制不住眼泪决堤。
秦升跑过来抱住我,我们额头贴在一起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耳畔只萦绕几声猫叫…
我和赵大海讲了很久很久,后来却始终围绕着噩梦,这个像是发生在昨天的梦,这个我努力想忘却依然埋藏在心底的梦。期间赵大海低着头面无表情,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神情凝重,人好似定住了一般。周围变得古怪起来,空气像是凝固了,一瞬间,我开始眩晕,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我感觉一股强烈的恐慌从内心深处升腾而起,我像是浮在了空中,世界变得出奇的安静,我听见自己呼哧呼哧喘着大口的粗气,我的瞳孔开始放大,我突然意识到秦升找我的场面很熟悉很熟悉,那条巷子,那个角落,那些猫…我又强烈地意识到回忆里的我一直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体活着!回忆里我是个男人?那种极度的恐惧像猛兽般朝我扑过来,我感到自己快要窒息,那我现在是什么?我现在是什么?……突然,我听到一声刺耳的猫叫,像是垂死的挣扎,然后我看见地上一摊血,鲜红鲜红,刺痛我的眼睛,接着我看见安徒生残缺的身体被车轮碾过……秦升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恍如隔世,“我一直喜欢女人,和你在一起不过是图个新鲜…”后面的语句模糊地听不见,那一句“我一直喜欢女人”“我一直喜欢女人”就像漩涡般把我扯进无尽的深渊……脑子像被无数只黑蚁撕扯着,我软弱无力地瘫倒在地上,我想起和赵大海的耳鬓厮磨,想起他温热的鼻息,想起他温柔又粗暴的吻,想起他挺进我的阴道,想起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结合,而万万没想到我竟然是个男人!明明…明明不是这样!这一切都错了,都错了!眼前,赵大海的模样一点一点地模糊,最后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影子,那个影子渐渐地和年少时的秦升融合在一起,我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却发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之后我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眼前的白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我强迫自己去适应周遭的环境,眯着眼睛我看了看四周,雪白的床单,雪白的墙面,还有那被风吹起一角的淡蓝色帘子,我撑起眼皮看见乳白色的液体正顺着透明的管子一滴一滴地流下来,然后随着针管儿流进我的身体,我想坐起来,却始终使不上力气,脑袋里像是有东西要钻出来,它撞着,撕扯着,我的耳边响起嗡嗡声,一阵又一阵。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很长,很乱。我尝试着讲话却发现喉咙哑的只能发出嘶嘶声。
我一直睁着眼瞧着天花板,我也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我的心里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所有的空虚从那道口中冒出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我记得赵大海落寞的眼神,然后他就那么一点点地消失在我面前。
护士进来换输液瓶的时候我就怔怔地望着天花板,眼泪不断地涌出来涌出来,她同情地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走开了。
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不要在这里!一阵恐慌袭来,恐惧中我看见我妈冰冷的身体孤独地躺在那张病床上,一滴一滴的水珠从她发丝上滚落。我要离开,我要走!我被一种强烈的欲望驱使着,我动了动胳膊,一阵酸痛,强撑着坐起,我扯下针头,像疯了一般逃出了病房。
我不知道自己在医院呆了多久,走出医院,天是黑的。我像是行尸走肉般在大街上的灯火阑珊中游荡,我回想起之前的那些日子,时光连不成线,倒像是东一块西一块拼凑起来的,参差不齐。我忽然笑了,像是大梦初醒,“你有病,你得了躁郁症,是你自己得了躁郁症”心里有个声音向我喊着,带着戏谑带着嘲讽,对呀,或许是我一直在麻痹自己,我借着躁郁症把自己锁在一个梦里,不愿醒来,不愿相信,不愿面对现实。
我知道安徒生不是丢了是被车碾死了,是我自己发起疯来把家里搞得一团糟,是我自己吃那一大把一大把的药,而赵大海从来没有存在过,我把他想成秦升的样子,把自己想成世人要的样子,想成女性的样子,想成能和秦升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下的样子,和他缠绵,被他爱着,我不过是想弥补心里那个缺口!我宁愿活在自己搭建的那个梦里,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醒过来?为什么这么对我?我不愿面对现实,不愿去记得那些痛苦。但我现在却带着未结痂的伤痕被硬扯着曝光在这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清醒地记得父亲在深夜离去,母亲精神分裂跳河自尽,记得秦升的抛弃,记得安徒生的死……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带着恳求,“我现在要的不过是一份陪伴,一个家啊。”
我走过那片灯火阑珊,朝着那片黑暗走过去,那里是条河,河里有我妈最后的气息。风混着河水的腥味飘过来,打在我布满泪水的脸上。不如死去,心中有个想法慢慢清晰,是呀,不如去死。
望着月光下微波粼粼的河面,心里突然变得很平静,毫无波澜,这个世界上真的只剩下我孤身一人了,没有家,没有爱,没有什么值得留念,“妈,不要怕,我来了。”
我朝着河里走,河水渐渐没到胸口,那一阵凉意深深刺入骨髓,我以为心会跟着战栗,没想到千帆历尽心早就死了。
我就这样慢慢地朝河中心走去,河水没过我的头,涌入我的鼻腔,我看见岸上模模糊糊的霓虹,接着是一片黑暗。
一幕幕场景在我脑袋里回旋,人在死前是不是都会回忆?
我看见那天夜里父亲急冲冲地冲进家门,一脸凝重,他和母亲在房间里争吵,言语污秽,骂她是杂碎,怪她生出我这样的的怪物。走出房间后,我看他提着箱子,他用那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后来我才知道他眼里的是强烈的鄙夷与唾弃。他叹了口气,然后疲惫地笑了。他在深夜匆匆地离开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他说他没脸回来。
水波重重地挤压着我,缺氧使我眩晕,黑暗中我瞧见我妈憔悴的脸。她疯了,整天呆在房间里,紧张兮兮地捧着装有他们俩老照片的相框,眼神空洞无神,嘴里念念有词“赵凌山,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你说不会丢下我,你骗我,你个骗子,你是个骗子……”冰冷漆黑的水里,我感觉她是如此真实的在我面前,她低下头轻轻地抚摸着照片里的人,她的身体薄的像张纸。然后我听见阵阵警笛,看见她的身体在那片血红的晚霞中慢慢地被捞起。
我看见我自己,我坐在地上抱着她冰凉瘦小的身体,一脸木然。
“燃燃,”秦升想要来抱我。
“你别碰我!”我像疯了一般冲秦升喊。
“妈,我们回家。”我用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你不要怕,我带你回家。”我抱着我妈湿漉漉的身体颤巍巍地站起,然而脚像是被栓上了铁链,然后我看见自己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昏倒在地。
我就这样在水里沉下去沉下去,胸口一阵阵闷痛,像是压着块巨石,我想去呼吸,又害怕水的灌入会激起身体求生的本能。伴随着强烈的窒息感,我看到自己坐在杂乱不堪的地上,“秦升,我已经没有家了。”我大哭起来,歇斯底里,整个身体都在抽搐,秦升紧紧地抱着我,他红着眼,满脸心疼,“别怕,你还有我,你还有我。”然后时间仿佛定格在那个瞬间,我感到脑子被翻搅着,可是现在……你也不要我了……
我感觉有人在死死地掐着我的喉咙,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突然让我觉得很宁静。
真好,我就要死了,死了就不用痛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