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的尾巴,所有人都爱如此缀名的火热日子,今天一如反常。我所住的11层西北向窗外楼底的垃圾站突然炮竹轰响,人们爱以“瞬逝”缀名的烟火,在白日里只闻其声,在花色的垃圾堆上空苍白的轰炸。我依旧独处在这个已经连续几日的暑凉的老城里,按往常习惯性听着楼底的广播,现在嘎然而停。
西北角楼下的垃圾堆处我找不到炮竹放置的位置,堵住耳朵寻找近如咫尺的声音,恍惚在黄灰色的15层楼闪了几次黄色的光。天气清凉而灰淡,却是我与小胜最爱的天气。
我和他最后一次的见面时:“我不会后悔我所做的一切,从以前到未来”是我正和他坐在楼宇间自行车过道上吹着楼道里的微风听到的沉重。不会后悔,是不是只有人们不愿意面对过去的伤害才会有的不饶恕?
他说他没有力气了。
他漠不关心的冷漠是吸引我的面具,而他拽着我手的力度使我深信他的温柔。
也不知道几年前了。第一次见到他在楼下健身广场,他很喜欢一个人绕着水塔遛弯。他曾以“你很奇怪”的理由主动与我搭讪。他跟着他父亲一起生活,我喜欢去他的家里蹭吃蹭喝。他说其实他很苦恼,原因是:父子俩生活一起却很少聊天,除了吃饭时出来到客厅平日俩人各自干各自的。他母亲在郊外有一处房子,夫妻俩随性自由惯了,很少有三人长期住在一处的时候。想当然,我觉得他过的无拘束。他有一次反问过我此事时说:他们已经尽完了自己的义务和责任,这是他父亲亲口说的。而后几年我才知道,是这句话让他毅然决然地做出了他不会后悔的事情。
熟悉的时候,尤其是暑假,他总约我在11号楼和12号楼之间的空地待着。那时楼宇间柳树几棵,绿坪几处,总是阴阴凉凉的。他说7月是属于他的季节,唯独和我认识后,才开始约定7月末的某一天晚上放一次烟花。连续了3年,每次烟花印的他脸一黑一亮,就像是求救信号一般在呼唤着什么,而我的注意力却永远在天空中几秒的绚丽。
在上学期间他跟我说他不想上大学了,他想离开这里。就在迷茫的一段日子里,他总能突发奇想的带我去一些地方。他住在郊区的妈妈那边有一个被废弃很久的一处大戏台子。他总跟我说自己小时候趣事。
在很小的时候他和母亲一起住在郊区的房子里,平日无聊就很淘气地偷偷跑出去和小伙伴玩儿,等到快到时间,再匆忙跑回来,恢复原状的若无其事地等妈妈回来;他会想法设法得弄只可爱的宠物来玩;他会整蛊同小区的小孩,偷走他们的饭盒,被发现也会免不了挨打;或者偷偷逃跑人家里躲猫猫,直到很晚回去等着挨骂。
他妈妈总是生气。可是他还会没完没了的闹腾,会跳河里游泳,会在稻田里玩火,还会犯糊涂把药当糖吃。听着他讲,坐在透凉的戏台子边缘上,津津有味。我笑他男大十八变,现在怎么这么沉默,他从始至终都显得像戏台子后的废弃大院子。院子里杂草已经长到枯死的枯木的半腰处,到头的红砖后面是死气沉沉的坟墓。
本来我以为他是个无趣的人呢。
但是他就是7月里的阴天,不急不缓地散发着温柔。
在他成年时,他拉着我去福利院做义工。我现在都忘记了那里是什么样子了,但惟独能记住他带我走过的场景。
时常我们帮忙着打扫小院,孩子们睡觉吃饭的地方,跟着他喂孩子吃饭,陪孩子叠被子,看电视,学习什么的。很多孩子好像跟他混熟了都显得不见外,警惕的氛围只会针对我。而他总对孩子说:姐姐是个怪人。来损我形象。
他很喜欢院里有一处小游乐园的地方,所有的器材都已经很久没被人触碰过的“生机”,杂草丛生。他总拉着我一起荡秋千,把对福利院的熟悉娓娓道来。
院里的孩子们都很小,来自“世界”不同地方,他们生活很多都是大孩带小孩,4岁的孩子都会帮残疾孩子喂饭,大点的可以帮忙洗衣服,也会有一个双眼皮大眼睛的阿姨带着看电视。每次都能看到他们看电视时,坐直手背后,似乎很怕这个阿姨。最可爱的是孩子叠被子总是扔到地上铺开了再叠。
有时候我们还会碰到领养家庭过来接孩子,被选择的孩子总是能让领养夫妻很开心的带走,我也总会为此而祝福,而他沉默,甚至显得不屑。我不知道冬天他们是什么样子,不知为何他总是在暑假的时候带我来。
我曾经一度以为,他单纯是为了社会实践的作业而已。
有很多时候总有些莫名其妙。它会带我来一处火车站,站在站台外,几个小时等到一辆火车呼啸而过,他就在那发呆,经常会问:你猜这辆火车从哪来,到哪去?我以为他实在太想离开了:站牌上的那些站有你要去的地方吗?“没有。”他看都没看。
我一直都不了解他,即便是问,他好似有太多的词语堵住嗓子,反而一个字也蹦不出来。而我就像一直厌烦盛夏的知了,在树荫下贪念他仅给予我的温柔。
直到有一天,他说:我不会后悔我所做的一切,从以前到未来。那两天正是7月末的最后一个星期,不知道为什么,下了三四天的雨,之后一直阴天乘着凉风,给暑伏天带来了惊喜。于我却是永不能解释的寒意。
他走了。不是悄无声息,而是在这个小区里成为了经久不断的谈资。
我是在被邀请出席葬礼时才被告知。
炮竹声没响一会儿,就安静了,谁也没受影响骂街,只余下轿车鸣响不断。远处突然响起的火车停站鸣叫,我突然在想他是不是以这种方式选择了离开,上了火车寻找归宿?
葬礼我没有参加,我去了郊区的戏台子那边。他偷偷告诉过我,他以前就喜欢呆在戏台子后面的平房里。那里红砖瓦房,门窗就是空洞的口鼻眼,死气沉沉。他一定来过最后一次,他一定是故意留了一本书,让我发现里面的信件。
我依旧能想起本上的铅笔痕:他是冬天里来自“不同世界”的孤儿。是在绿皮火车里的犄角旮旯的纸箱子里,被穿着绿大衣的女乘务员抱出来的婴儿,被救治放进了我们常去做志愿的福利院。我陪着小胜荡秋千的地方,是他最喜欢的玩具,我看到孩子的生活也有他曾生活的影子,他也不喜欢双眼皮大眼睛的阿姨。被他不屑的领养,原来是现父母丧子后,通过一些关系将急于离开又极力表现的他带回来。谁都会以为是件好事,儿时的趣事原来对他来说都是悲伤。
他母亲丧子之痛未平,精神敏感脆弱。每日在家以琐窗锁门禁止小胜交朋友,一直到她下班为止。脆弱和敏感让母亲“爱子”心切从未相信他,用口吐恶言,动手动脚的另类的方式爱着他,或许是对她那过世的孩子。小胜的绝望是双重的,他用他力所能及的力量吞药、跳河来结束一切。或许老天很眷顾他的爸妈,一切未果,所以他暂时和自己和好,将这些所有苦楚,当作笑话。
之后上学的原因他才和父亲住在这边的老城。
“他们已经尽完了自己的义务和责任”我想起他说的这句话时其实早已为然,而这句话由他父亲亲口说出的时候,对他是否就是一场判刑。
我不知道我该以什么样的情绪对待突来的回忆。时隔几年,那片空地因当年事故遭废弃被当作垃圾站,水塔那边只有梦回可见那人的闲适,我已经少有的出行,宅在一处一直等待多少伤痛的失忆。远处时不时的火车鸣,下午准时的广播,晚上独处月末的最后几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