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到了。”不知何人唤出的一句,使得原本坐着喝茶谈天的人们不禁都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方向。
一位清秀瘦弱的男子缓步向前,迈上台阶,走至桌后停下,转过身来目光淡然地看着台下众人。
手中扇子轻合,于手心轻敲一下,发出清晰的响声。
“各位,”他顿了顿,“今日是在下所讲的最后一个故事······”
台下一片窃窃私语。已讲了一百零六日的故事,怎得今日竟是最后一个了。
这窃窃私语中,只一双泛着寒意的眼睛紧紧盯着台上之人,一丝一毫的举动也不肯放过。
“请大家稍安勿躁,且听完这最后一个故事,如何?”
屋顶缓缓飘下一片落叶,叶脉金黄,仿佛是从墙那一头的庭院而来。旋转着自他面前划过,引着他的思绪回到了开场前。
庭院中两人相视而立。
“多年未见,你的容貌竟丝毫未变。”他看着面前之人。
“人未变,记忆也一样。”冷冷的声音,隐着愤怒,却不像当年一般张扬。
顿了一瞬,他转过身去,随意地摆弄着身旁的一盆幽兰。
“你还未曾听过我说书,不如听罢这最后一场,如何?”
那人并未拒绝,却也未曾应答。
兰花在他的修剪下,愈显精致。那双白皙得不似男子的手也衬得更加柔美。
“你的手······”
他紧握的手松了松,露出手心一道不浅的伤痕。
“多年前的伤口了。”
是啊,多年了,竟丝毫不曾褪去。
抬眸,他轻笑着,一如往年。
(一)
醒木已响。
台上之人神色从容,目光却从未投向那人所在的方向。
“七年前的一个冬日······”
是那一年的上元佳节,处处张灯结彩,映着片片飘落的雪花,肆意张扬着冬日里所有的美好。
猜灯谜的台子搭在意安城南的镜湖旁,清晨积攒在道路上薄薄的一层雪已然被白日里柔和的日光暖化了。现下夜色降临,寻常百姓走在路上赏灯,文人墨客则都渐渐向着城南方向聚集着,三三两两相伴而行。
湖旁岸上人群熙攘,目光却都聚集在湖中,一艘装饰华美的船缓缓驶向湖心。
据说若是今晚连着答出三道谜题,便可一同乘坐这艘自皇城运来的船,许多人便都是冲着这奖品而来,若是能乘这样的船游玩一晚,或许就给一些人平添了好几日的谈资。
人群渐渐喧闹起来······谜面自湖中缓缓升起,映入每一个人的眼中。
其上只书着三个大字“入入入”,只需对答出一句诗便可。
谜面刚刚升起,便听到周围有人轻笑一声。
他转身,看着身后笑得张扬的男子,扇子轻合,抬眸对上那双闪着英气的眸子。
两人相视一笑,共同向湖中望去。
“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
月色皎洁,温柔地铺满了湖面。
“哈哈哈,今日月光正好,不知公子可否一同共饮?”那人笑得爽朗。
“在下已经许久未饮过酒了,不过若是茶······”还未说完,他越过面前之人看向身后,一位面色姣好的女子一直安静地看着两人。
“······这位,可是夫人?”
她似是有些害羞一样点点头,看着转过身来眼中尽是温柔的男子,没有拒绝的意思,“夫君早些回来便好。”
“夫人回去的路上注意着安全。”说罢,收回关切的眼神,转身示意侍从们护她周全。这才回过身来看向执扇的少年,用眼神做询问。
“我的荣幸。”
是夜,两人便在那湖旁租了一艘小小的渔船,任其缓缓在湖中行着,简单却不失情致。
没有酒,却丝毫未曾失了风雅,吟诗作对,自在而行。
半个时辰后,那艘华美的船只自他们身边而过,高大耀眼,却未能引走他们的一丝心绪。
那晚,只有清风明月,江船渔火,与诗词相伴。
两人自此相熟。
之后某一日他们谈起那天的相遇。
“话说,你那日为何就不担心我拒绝了你,而去夺那乘船的资格呢?”少年摆弄着刚栽好的兰花,不经意间问出。
“若是有你这样清澈的双眸,还想着那样贪婪的事情······”那人调笑着。
“认真点儿。”他打断了接下来的话,不过内心还是浮现了丝丝欢喜。
“若是你那日真的在意那名额,在猜到的时候就会出口,还会有时间转头看我吗?那样的话,我自然也不会与你有交集了······”仍旧是爽朗地笑着,“你说呢?”
两人是相差了些年岁的,本不该有任何交集。但那日灯火斑斓之中,身前少年不经意地回头,那双眸中的干净纯粹确实让本已久经官场的他晃神许久,那样熟悉的眉眼引得思绪回到了从前······他在这少年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你那日不也是一样?”少年轻笑着回了一句,想到那日两人相逢,也着实是······缘分使然。
说来也巧,这两位公子,一人善文一人善武,一人张扬一人内敛,倒也有趣。
一日,竹林相邀。
待他晃着那从不离手的扇子悠哉游哉地到了那里,那人已然挥剑直至大汗淋漓。
“嘿,白柒,我看你身形这么瘦弱,不如我来教你舞剑?”说着,不待他回答便将手中的剑抛出。
“莫染!”他惊呼一声,赶忙向一旁躲去,待那剑直直扎入了地上,他才犹豫着上前,费力地将它拔出,惹得自己险些闪倒。
见对面之人站稳,莫染从一旁随意地折下一段青竹,于空中划过一条弧线,直直地指向他。
“如何?”
见他眼眸中略带挑衅,白柒不愿服输的意识也被激了起来,“你莫要让我。”
“当然。”
话音未落,便起身快速上前。
竹子相较那剑刃确实脆了不少,却仍逼得白柒节节后退,只能勉力应付着。随着莫染的动作越来越快,白柒也顾不得许多,只能尽力护着自己,挡着那接连不断的招式。只是,他却始终未曾发出攻势。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面前的莫染似乎也不再耐心,手臂猛地向前一伸,白柒一个晃神,剑被挑开,眼见着那竹子便要落在身上,莫染及时收住了力道,才未能伤着眼前之人,即使这样,白柒也在几个闪身之后方才勉强止住身子。
他扔掉手中那节竹子,看着他,“使剑,不只是守,也要学着攻击。”
白柒用剑壳撑着似乎快要摔倒的身子,“你也要让我使得出攻势啊······再说了,你还当真不让我啊。”
“你又不是女子,我让你作甚。”他笑得爽朗。
接过他负气丢给自己的佩剑,他无奈地轻笑两声,转过身去,“近日在府内可还住的习惯?”
先前因为得知他此番前来,是要前往京城参加此次的科举,而意安城距京城又只不过三日的路程,便想着邀他在府中稍住几月再安排车马送他前去京城。
“······习惯的。”
听着清朗的声音,莫染脑中却一直闪现着方才两人的较量。
他说得是对的,自己出手几乎没有留情,却并未能伤他分毫······
而且,自己的剑······他不可察觉的掂了掂,若是不会武功之人怎能轻易用得如此灵活,用完之后手腕还不曾有丝毫不适。
他侧身看着方才丢在一旁的那支竹子,其上布满了被剑刃划伤的痕迹。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之前论诗词比不过你。方才这样利落地赢了你,在心里庆祝一下。”
······
(二)
窗外的鸟鸣惊起了仍在入睡的白柒,抬眸向外望去,日头还未完全升起,他起身将窗户完全撑开,看着清晨的阳光渐渐洒进屋子里。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不必开门便知道,这一大早的定是那莫染。
果然,一开门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据说今日城北那家书斋到了一批罕见的字画,白柒,陪我一同去吧?”
“你呀,就知道出去寻乐子……”他仿佛不乐意地回着,却终究应了这邀请。
待他们回来,两人怀中都捧着一堆书画,以至进门连路都险些未能看清。
“嘿,你注意点儿,再把这字画给毁了······”
“是谁说两个人出去自在,不用跟那么多累赘的?”
······
穿过前厅,走入后院,抬头便看到莫染的夫人在卧房门口站着,他心下一惊,又漫上一抹心疼,赶忙走过去,“夫人怎么在这里等候?”说着把手中的书册往白柒身上一堆,立即将身上的披风摘下温柔地为她披上。
“没什么,只是见着天色有些晚了,想等你一起用饭。”她灿然一笑,使得他晃神许久,“先进去洗漱一下,我去让厨房热一下晚饭。”
“好,夫人不要太过辛劳。”眸中尽是温柔。
她陪着他走进卧房,安顿他洗漱之后,又让他休息片刻便转身关门出来。
回身之时,脸上羞怯的笑容不再。
走过白柒身边,都未曾抬头看他一眼,“跟我来。”声音也不再是那样娇弱。
他回头向着卧房的方向望了一眼,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为什么不动手,今日他身旁只有你一人。”脸上曾经的羞怯尽然转化成了森然的样子,“让你隐藏武功在他身边不是用来护他周全,而是为了方便你动手。”
他双手渐渐紧握起来,嘴唇张合着,终于问出,“你一定要取了他性命?”
“怎么?当初让你接近他,是为了便于你找机会,而你却······”她嘴角嘲讽般地勾起一丝弧度。
“他是你的丈夫,而且事事以你为先,你怎么忍心······”他向前一步紧盯着她。
“呵,你这是心软了吗?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自己的双手有你希望的那样干净吗?”她眼中没有一丝怯意,直直盯了回去,逼得他步步后退,“而且,你不要忘了,那日你接下这事情,可是用了自己的命做的······”
“你······”他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眼眸渐渐被黑暗笼罩。心里的恐惧像是一个漆黑的洞口,越扯越大。
她冷笑一声,转身离开,只留他一人在那里,身影单薄,双眼空洞。
脑中回想着几月前,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
“你夫君的性命?”他仿佛无所谓地笑笑,“值多少?”
“只要你杀了他,多少由你来定。”她眼眸上下打量他一番,“只是,我要如何信你?”
他看着那双娇柔之手把玩着的瓷瓶,接过,仰头喝尽所容之物,“这样,如何?”
“好,事成之后,来拿解药,”她起身整理着裙摆,“对了,价钱,你自己想好。”说着便要推门而出。
“好。你莫要反悔。”
反悔······若是可以反悔,该有多好。他缓缓靠在一旁的树上,想起了几日前路过她的卧房,无意中听来的那些话。
“小姐,那人可靠得住吗?”
“若是靠不住,我便亲自······”
“小姐······”
“莫染,你的手里沾的血,我要你一滴一滴地还回来。”
那声音阴冷,传入耳中,使得他周身泛起一阵阵的寒意。
她的眸中仿佛映出那日双亲于她面前渐渐失去了呼吸的样子。
心中渐渐漫上无数的疑问和愤怒。
“为什么,难道只是因为父母亲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你就如此痛下杀手?”
他钦慕她,她自小便知道。
他去提亲,是她告诉父母自己不愿嫁给他,却不想竟见到了那日持剑的他,和满地的鲜血。
她的双瞳仿佛也渐渐因愤怒而变得赤红。
“好啊,你要娶我,我嫁了你便是。”
“代价,就是你的性命。”
眸中的恐怖之色似要溢出,面容也渐渐狰狞了起来。
(三)
“白柒,”他看着缓步走来的人,“怎么拿了酒来?你不是一向不沾这东西吗?”
对啊,他不沾这东西,准确地说,是从那次以后便不再碰这东西了。
那日完成了一项任务,便攀于一户人家的屋顶上去饮酒,却不料在他醉后,酒壶自屋顶滑下,擦过屋下燃着的照明之灯,带着火星便向着下面那一蓬干草坠去······
直至四处响起呼救声他才惊醒。恍然中,心里燃起的恐惧使得他想要立即逃离。
却在离开之时被人叫住,并想要喊人将他抓起。
慌乱中,许多人扑上来想要将他绑了。
此时,酒意早已上头。
他慌乱地挥动着手中的剑,为自己开出了一条离开的道路。
第二日,传出那府中几人伤亡的讯息,包括那座府邸的老爷和他的夫人,只独独剩了他们的一个孩子。
那日之前,他只是做一些动动拳脚便可解决的事情,却从不曾沾血······
在那之后,他很久都没有出现,只一个人躲在屋子里,脑中不断响着那日四周传来的各种声响,呼救,喊人以及一声一声剑刃没入身体的惨叫。
几日后,待他出来,仿若换了一个人······
既然手上沾了血,便不在意多几个人的······
不在意的。
屋内烛火摇曳,思绪被拽了回来。
“今日为何······”
“待我们醉了再说,如何?”说着倒了满满一碗递于他的面前。
他接过伸来的酒碗,一饮而尽。
月光自窗外斜斜地洒进来,映着两人微红的脸颊。
“莫染,你可知道,我这双手,你曾说比女子还要好看的手,曾经沾了多么肮脏的东西······”他笑,像是痴了一般。
对面之人又慢慢灌了自己一碗酒,“嗝,是什么······东西啊?你前日掉进泥潭了?嗝,哈哈哈,这倒也符合······你的作风。”
“我不是有意的,不是的······”他喃喃着,“可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回头做什么,前面那么······那么多美景,你都不想去看了?”莫染将酒碗伸至他的面前。
“而且,你还,还未娶妻,我可是要等着······喝喜酒的。”缓了缓他接着说。
对面之人一语不发,他是醉了,却不似他那样彻底。
不碰酒,不是不会,就像他不动武,亦不是不会。
“不如,待我们······儿女出生了,若是一儿一女,便,便订个亲如何?”伴着醉酒的含糊之声,他仍自顾自地说着。
“你是我遇到性情······最与我相投之人,想必他们也能······”
“对了,白柒,你会······武功的,对不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要隐藏呢?”
“不过,都无所谓了,你又不会,不会对我做什么,嗝,对……对吧?”
听着他的醉语,却满含着真心,他手中的刀渐渐颤抖,勒在手心,直直划出一道血痕。
有人走近,他防备起来,见是莫染的夫人,上前一步挡在他的面前,“你要做什么。”
见他这样护着身后之人,眼里愤怒更深,姣好的面容早已扭曲,“废物。”说着抽出一旁墙上悬着的佩剑,闪至他的身后剑锋直指醉倒之人。
他赶忙去阻拦,却不想她将酒坛中的酒向着他的双眼洒去,眼前一时模糊,脚下一瞬间踩到水渍,身形一滑,倒了下去,那柄匕首也自袖中飞了出去。
待他赶忙睁眼起身,却见她已然倒在地上,胸口直直插着那柄短剑。
他不敢过去,只是呆呆地看着,却见还未停止动作的她用力扯着身旁之人的袖子,那人缓缓醒来······
双眼渐渐聚焦,惊愕逐渐漫上了双眸。
“月儿,月儿!来人啊······”他想要起身,却发现浑身竟一丝力气都没有,他不可思议地转头,对上同样愣在那里的他。
“你······”
白柒眼神中尽是绝望,只能拼命地摇头。
“给我滚!”
声音再没了温度,只有被愤怒燃起的怒火。
白柒分明看到了她忍着疼痛,却仍看向了自己,唇角渐渐勾起,浮现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他看着丢在一旁的剑,取来举起,冲着自己的胸口。
“住手,”顿了片刻,声音变得寒冷,“你的命,我要亲自去取。”
剑掉在地上,响声回荡在屋内。
半晌之后,“好。”
没落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口,赶来的人都行色匆匆,一个个从他的身边撞过,他像是没有了知觉一般,只顾向前走着,却又仿佛没有看路一般摇晃着身影。
月色,从未有过的残忍。
突然,屋内失了动静。
他双脚定在那里,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
“哈哈哈哈······你竟然如此不放过他······为什么,为什么!”
七年,转瞬之间。
少年不再是当年的翩翩公子,不再饮酒,不再用剑,身体也渐渐瘦弱了下去,只是不想自己就这样默默消失在这世上,才每日一个故事的讲了出来。一共一百零七个故事,对应着他曾助过的事,亦或是伤过的人。随着年岁的变化,他也在一同长大并衰老着。
而莫染,却依然挺拔英俊。
七年,足够让他们知道更多,只是,知道了,希望便也一同消失殆尽了。
最后一句话说出,故事也随之结束,只是,众人仍久久无法从那样的情感中脱出。
一位听客终于坐不住,起身问出:“先生可知这两人后来的故事吗?”
“后来······后来······我不曾见过。”他垂眸。
“先生,”仍是那样清冷的声音,却明显带着颤抖,“不知你可否······”
他心下一颤,“好。”不待那人说完。
屋外,荷塘边。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有用吗?”
“我没有杀她的双亲,没有!”他仿佛急切地想要告诉他,仿佛想让他如同自己知道了他当年只是错手伤人一样消了芥蒂。
“我知道的。”
他抬眸,眸色仍旧清澈,却仍泛着清冷,“所以,我才更不能去见你,莫染。”唤出这已经显得陌生的名字,使得两人都愣了一瞬。
“你······”他想要追问。却见面前之人渐渐不再能站稳,嘴里也开始溢出丝丝鲜血。
“你怎么了?”
“我欠你的命,终究还是要还回来。”
“你没有欠我!”
没有吗?
白柒自嘲一般地笑笑,目光渐渐模糊,脑海中渐渐浮现那日他在她下葬之日,前去祭拜,见到的墓碑之上明白刻着的“莫氏之妻,城北乐家女。”
城北乐家,那一所曾经因为他而染血的家族。
他怎么会忘记呢?就像手上的伤口一样,这么多年都未曾褪去。
嘴角的血愈发抑制不住了,着上台前服下的药,能撑至最后见他一面,也算是善待他了,他想着。
对不起,终是留你一个人了,不知你能否再寻得一个能知你心的人。
至于我们,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
莫染。
池中荷塘盛开,肆意地绽放着自己的绚丽,日头热热地洒下来,仿佛又回到了那年。
“咳咳,这莲蓬里的莲子可真是苦。”
“那是自然,它可是集了这莲蓬所有的心事呢,能不苦吗?”他望着他,又望着池里的莲蓬,“不过,无论多苦,它都是最知晓这莲蓬心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