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清一老师去进花的那天,是北京户外最冷的一天,我却抑制不住心里那股兴奋脱口而出:“我太爱北京的冬天了!”
我爱北京分明的四季,尤其是每次季节转换时候,所有事物都在拼命提醒你,一个新的季节来了,有什么新的美好马上就要发生了。虽说北京最美的是秋天,是郁达夫愿意用三分之二的寿命换来的故都的秋天,可是我最爱的还是寂冷的冬天,是在所有的花儿拼尽所有一丝精气后凋零,所有树木烧尽最后一点绚烂之后,坠入的漫长的只有灰色的沉寂。
可是这漫长的沉寂里,天地间的万物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做着各种小动作, 甚至感觉到它们在为新一年的萌芽精心准备的时候,一边窃喜着。
有的时候恍惚觉得,我如此爱北京的四季,似乎我并不是自南方而来,本就属于北京。后来想明白了,这种让我眷恋的喜悦很大一部分,是来自我的一个变化。其实南方的四季也很美,只是我体会到时间和自然一起演奏的最美的高山流水这件事,碰巧发生在北京而已。
哦,这不是碰巧。而是去年入冬的时候,我在北京邂逅了小原流花道。与花相生,修习过了四季,体验了一个轮回,一直处在麻木的城市生活中的我,好像忽然被揭去了眼帘,被这满目的美惊诧到语无伦次。
正好一年,我修完了准教授的课程,翻看着过往作品的照片,油然而生的一股虔诚和感恩的情绪。想把自己这个阶段喜欢的几个作品整理一下,算是一份对自然馈赠给我生活和精神力量的答谢。
柏和玫瑰。
也许大家对柏的印象,是一团毛茸茸的绿色,非常丰茂的一棵从地面挺拔而出,最直观的联想大概是圣诞树吧。但我走在路上会多看一眼的,却是这种残缺、稀瘦的柏。
我很爱这个作品的原因,是它就像北京的冬天里那股寂寥的味道。有趣的是它的搭配的玫瑰,名叫苏醒。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写景盛花。写景盛花的插花构图,宗旨来自中国北宋时期郭熙的画论《林泉高致》中山水绘画的“三远法”,在一个宽水面的花器中,表现了远景、中景和近景。这大概是最能体现小原流风格的花型了,它收取自然山水一景,置于室内。
这个花型属于样式本位,有非常严格的花材和插法规定,甚于以前学过的任何一个花型。本以为它就像填空一样,在规定的孔洞插上规定的花材就好了,却发现它不是易事,甚至精妙绝伦。就像林清玄在文章中提到的:“插花和禅一样,表面上有最严苛的形式,事实是在挖掘最大的自由。”
样式的规定,让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虎皮兰本身的生长状态,它的美在于一片片叶片的姿态生长出来就像一簇翻滚的火舌,挺拔而充满活力。看到成型的作品,我相信和它的美达到共鸣。
同样也是一个写景盛花的样式本位作品,使用的是秋冬里已经变红、结果的南天竹。南天竹自然生长的状态就像一把撑开的伞,用三枝南天竹模拟自然中景的几棵树,拉开一格很大的空间。而小菊就像远处树下盛开的几朵小花。下草用的是立日荫,看似杂乱,其实暗含了一定铺放的顺序和方向。
这是我完成过的最大的一个作品,摆在桌子上比我都高。我喜欢站得远远地看着它,在南天竹茂密的枝叶下面,好像藏着一个没有人到过的安静的角落。
这个作品上写着我的名字。
最爱冬天的雪柳,与春夏里青涩得犹如青春少女的雪柳不同,白花的点缀让它们多了婀娜和浪漫。
清一老师总说,学的时间长了,每个人的作品就会慢慢显出个人特色,甚至能看到一个人的性格。
目前我还不是很确定我的风格是什么,但是我清楚知道,这个用雪柳作为主枝的瓶花作品就是我的特色之一,上面有我的影子。
随便观察一棵树,就会发现每棵树的枝条都有层次,长在顶上的枝条大多直挺,在边上的枝条则弯曲婀娜,在底部的枝条就会呈现下垂上钩的状态。这个花型,所要表现的就是枝条下垂的美感。
主枝是天门冬,客枝是海洋。喜欢这个作品的原因是,它的出乎意料。我一向不喜欢毛茸茸的花材,天门冬就像绿狐狸的大尾巴一样,让我有点抵触。拿到花材我就犯嘀咕:“这个能插下垂型吗?不好看吧?”
一个多小时的相处,和最后的作品效果证明,我是浅薄的。造成瓶颈的,其实都是自己固化的认知设限。
名副其实的一个花型,用最少的花材,展现出花材之间的呼应。
这种关联就像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所以这是一个很容易在不经意间透射出心理状态的花型。甚至每个人对同一个作品的解读都不一样。大概就是所谓的“见花,亦是见己”吧。
其实在插这个作品的时候,我总会不自觉地想起我家汉子。
如果说花舞是花枝轻舞,那么花奏就是一支曲子。底部是一个三角形,三支花材的顶部也是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像在解立体几何题,用三支互相之间并不触碰的花材构建出充满韵律感的空间结构。
高挑的石化柳和曲折的马醉木,点上黄玫瑰,一个出尘,一个相依。插的时候我只看到了花,完成它以后,却看到了一个故事。
我喜欢盛花,因为我喜欢花与水相呼应的感觉。而盛花里我又最爱观水。
拿这个作品收尾最合适了。盯着盯着,耳边忽然就安静了,恍惚间好像听见了清冷的淌水声,宁静的心,已经到了远方。
你从许多枝中选出的那一朵花,
其实是你自身的肖像。
你所完成的一个作品,
自是你心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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