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属院是我度过童年和少年乃至一部分青年时代的地方,大学一年级的寒假,县城拆迁,我站在那片废墟上,看着我家炉子里尚未熄灭的一点点火光还在闪烁,留恋到心痛。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好像没有什么门牌号码,老家属院是个约定俗成的称呼,有人问起来,回答说我住在老家属院,别人就知道是县城南门坡下面的那个大杂院了。
大杂院属于公房,里面密密麻麻住满了人家,武装部的居多,每个月需要给房改局交租金,很便宜的那种。
最初我们家并不住在老家属院,是有个亲戚要退掉公房的时候想到了我们,于是办理了交接手续,搬到了老家属院一进大门的第一家。
搬到那里于我而言,是件天大的喜事,因为有同学住在那里,之前周末偶尔去玩过。那时候的老家属院在我眼里就是天堂一样的地方,虽然第一次去的时候,院子里一条大黄狗认生,追着我到处跑,直到我以满满的动力爬到了别人家的鸡窝上才罢休,裤腿被咬破了一个大口子。
住在院子里的人都必须要经过家属院的大门,我家就是一进大门的第一家。一扇薄如纸片的木板门,一个小小的院子,进到院子里,右手是厨房,左手是房间,一个门,进去之后是窄窄的一个空间,权当做是如今的客厅吧。客厅左边是一个卧室,好长时间我就住在那里,客厅右边还是一个卧室,后来因为孩子多住不下,爸爸妈妈又隔出来一个套间,只够放一张小床,那里我也住过,高考那年,冬天生炉子的时候一氧化碳中毒,差点没见了马克思。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养鸡,物资匮乏的年代可以吃到鸡蛋,爸爸最喜欢的就是搭建各种窝,为了节省空间,他把鸡窝盖成了上下两层楼,很长时间,去我家的人都猜不透这豪华小二楼是干啥用的。至于鸡们是否有住豪宅的骄傲,当年也没想过要采访一下。
家属院的结构是前院细长,住了大约十户人家,后院宽广,大约也住了十几户人家,还有全院人的公共设施:垃圾堆,公厕,前院通往后院的拐弯处是自来水管,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院子里的人会提着水桶,一趟一趟地往家接水,等待一桶水注满的间隙里,人们会驻足聊聊天,交情一般的,就问问吃饭了吗?或者今天天气不错啊,交情深厚的,会在接满一桶水的时间里,倾诉,倾听,叹息,安慰,欣喜。那时的公厕也是需要排队的,住的久了,会在诸多的人群中调整好自己的生物钟,也没觉得有太多的不变。
现在想来,那里一度时期是我的天堂,家里养过猫,养过狗,一大群鸡,还有两只小鸭子。有段时间猫咪身上长了跳蚤,被妈妈拴在门洞里,抹药,每个下班回来走过门洞的人都会停下来,逗猫咪玩会儿,顺便帮它抓掉两只讨厌的寄生虫。大门口马路上坑坑洼洼,一到雨天就会有深深的积水,便是鸭子的乐园,我的第一笔稿费写的就是这两只小鸭子,簸箕一般的扁嘴,妈妈在邮局领的稿费,七十年代的两块钱。
后院一位姓周的叔叔家院子特别大,虽没有围墙,但也没有其他人家,所以他便得天独厚地拥有了那么大的一块场地,门前还有粗粗的桐树,开花时节空气里都是蜜一般的香甜,夏日里硕大的叶子下是难得的阴凉。
谁家也没有电视,夏天的时候,从太阳落山开始,大人们便会拿着蒲扇、小板凳,端着一杯水,聚集在粗大的桐树下面乘凉,喝茶聊天,我们便会前院后院来回奔跑,已经记不清什么游戏了,只记得大呼小叫的声音,还有身上酸酸的汗味儿,口渴了就把嘴对在水龙头上狂饮一通,经常是夜深了,大人们拿着蒲扇、小板凳,端着杯子回家的时候,还得大声招呼着自家不愿归去的孩子。
那时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用凤仙花染指甲,开红花或者粉花的凤仙花加上白矾捣成泥,挑一点涂在指甲上,包一层布,再包一层桑树叶,紧紧缠住,睡觉时张开手指,怕蹭了,掉了,更怕不小心放个屁,那样颜色就被熏黄了。第二天醒来时,手指头因为被紧紧勒了一夜,会呈现出紫色,但染出了心仪的红指甲比什么都重要。家属院公厕旁边住着一户姓牛的人家,当兵出身,武装部干部,话少,不与人亲近,那会儿,他家院子里的芍药,凤仙花开得让人羡慕嫉妒,却始终没有勇气去索要。
姓牛的叔叔家里还有一个让我畏惧的东西,那就是一只大白鹅,每次我去上厕所都绝对是个灾难,大白鹅会把我从后院赶回到前院,然后摇摇摆摆地大声叫着,现在想来,估计它想占着公厕收费。三哥是陪我上厕所的骑士,他会护着我,追着大白鹅到处跑,然后站在不远处等我,有一次三哥从垃圾堆里捡了个草帽圈,挂在大白鹅的脖子上,看着它气急败坏的逃走。
如今过去了三十年,保护我的骑士也已经离开我二十个年头了,那个欺负我的大白鹅早就不知所踪,灰飞烟灭了。老家属院也因为县城的规划,前院被拆掉了,不复存在,后院的人来来往往,早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面孔,有时候站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街道,谁也不认识我,我谁也不认得。
开始漂泊的时候,便会有了家乡这个概念;开始老去的时候,便会有了回忆这个东西。今天,敲下来“老家属院”这几个字的时候,那里又重新鲜活起来,我仿佛听到了人们上下班的自行车的声音,听到了做饭时锅碗瓢盆的碰撞的声音,听到了谁家妈妈叫着小名喊他吃饭的声音………
一切都还在,我会一点一点地用我的文字让他们继续生活在老家属院里,好像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