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杏姐过了年就60了。她穿着新买的棉皮靴,仔细避着地上的雪堆,拎着鼓胀胀的布兜子从菜市场出来。她腿脚利落,腰却不好,往下塌着身子,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了那么多,还是单薄瘦小的一个身子。一到家,“姥姥!”大宝叫着奔到她身边,抱住了大腿。才半小时不见面,就好像姥姥出了远门似的。“好小子,去玩儿吧。姥姥给你妈炖汤,好叫她给你生个水灵的小妹妹。”王杏姐说着就喜上了眉梢。
1955年,王杏姐出生在河北的小村庄,排行老六,唤作老六。家里早前也宽松过,她还上了几年的小学,识得不少字。母亲去的早,往后就渐年的穷了下去,以至于吃不上喝不上的日子常有,杏姐的个子也就没蹿起来,比同龄人都矮小。从小,邻居总是夸她长了一双美人眼,像两汪水泡子那么晴亮晴亮的。偏偏这眼睛就是个摆设,两米开外的东西都看不清,穿针引线得紧贴着脸皮。长到二十五岁,因为是个黄瘦的小个子,眼神又不济,加上实在是太穷,一门亲事也说不成。王老汉着急的直跺脚,念叨着老六要是没有婆家,他蹬腿那天也放不下心。
他最小的这个姑娘,手脚是愚笨了些,吃什么都没个够,又不太会拾掇家里,但心眼儿是不坏的,嘴皮子也算灵巧。如今,成了村子里的老闺女。王老汉愁的夜里坐起来抽旱烟。终于,有远房的亲戚给介绍了一个小伙子。说是小伙子,也不年轻了。优点是憨厚朴实,麻利勤快,脾气也耿直温顺,在国家的厂子里做工人,饭碗是有的。缺点是饿不死但也不富裕,又有了点先天的不足,耽误到老大不能成家。可是不管怎么说,嫁过去也能有个城里的户口,从此就飞出了这片土疙瘩。王老汉同意叫他来见个面。
过了清明节,远房亲戚便带着小伙子来相看了。村子里都得知了此事,悄悄探听动静的自然少不了。这小伙子刚一进王家的大门,各路消息就传开了。
“相貌堂堂的一个人呢,穿的也干净。”
“论模样,比老六可是强不少。就是老了些,看着不只是28!”
“笑呵呵的,不太爱吱声的样子。老六嘴巧,巴儿巴儿的总有话说,正好。”
王家的大屋里,媒人先开了口:“四叔,这是马文涛。文涛,你快喊四叔。”小伙子不说话,光是咧开嘴来笑,眼直直的把王老汉看着。“你多大?不能是28吧?”“文涛,别矗着,四叔问你话呢。快告诉岁数。”媒人拿手肘戳了一下。“33了。”马文涛说完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恩。我就说,家里再不富裕,也算个工人。不丑不矬的怎么没人给?除了这有点发怔,还有什么毛病吗?”“没了。稍微迟钝点,人不糊涂。过日子保准稳当。”媒人陪着笑脸,把老厚的嘴唇都笑的薄了。“你们大老远的赶马车来,我也不绕弯子。他们都不小了,我看老六自己意思。二丫头,你叫老六回来吃晌午饭了。”王老汉吩咐着他二女儿。外屋忙着做饭的,是知道老六今天要相亲,特别赶回来帮忙的二姐一家。
那边儿王杏姐正在村头的老李家,回避着那小伙子。早前就说好了,他爸如果瞅着实在缺心眼儿,就不相见,管顿饭给打发走了事。小妹子凤霜给杏姐编好了头发,还往她脸上擦了点白粉,眉毛也描了轮廓。拿近了镜子一照,杏姐对自己十分满意,再照照竟不好意思起来。听她二姐一吆喝,讪搭搭的起身走了。饭桌上媒人吃的满嘴油,吱吱的嗦着白酒,和王老汉絮叨开家常。杏姐两个葱黑的大辫子垂在肩头,默默的吃着饭。人一多,她也不像个饿鬼似的了,特别的斯文起来。得空就把马文涛瞧一瞧,看是看不清楚,但就是感觉挺是中意。王老汉瞅着自家小闺女,这眉毛描的黝黑,像两片木耳;这黑黄的脖子,比对着抹的白赤赤的脸;这一双大眼,瞎么呼呼的;罢了,她说行就行了。
过了一个多月,王杏姐就成了马文涛的媳妇。出嫁前她二姐把她单独拉到小屋,让她都想清楚。“他缺心少肝的,你非要和他过,可是没有后悔药。”“他哪有那么傻。以后我们生个机灵孩子,就好了。”“你真不知羞臊,没过门儿呢就孩子长孩子短了。你以后可不是在家,吃什么别没够,别懒,也不能邋遢了。”“恩,都知道。”
杏姐过了门,就成了马嫂子。一对夫妻像高低杠,站一块儿差两头。直到女儿芸芸都十几岁了,马嫂子还说到,她嫁人那会儿太穷,一床新被褥,两条手巾就是嫁妆了。婆家只给买了一个大茶缸,一个小茶缸,一个搪瓷的洗脸盆。枕头都是她后来自己又装的。守着一间半破房一晃十多年。可是那又怎么了?她也过来了,芸芸也养了这么高。
芸芸一出生,给这个赤贫的家增添了玫瑰色的喜气。这个小白肉团一样的闺女,不会说话呢,见了人就笑。她一双大眼是按照杏姐刻出来的,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她长得细高,白净。穿上邻居给的粗旧衣服,仍然亮眼。少女时期,常看电视的人都说,她长得像台湾剧里的婉君。
“有这么个姑娘,这对夫妻也算福气了,不是亲生的也比没有强。”“不是亲生的也有好处,单看他们俩,生不出这模样周正的孩子。”这样的风言风语在马文涛家所在的砖厂家属院里,流传了二十来年,直到家属院被拆迁,旧时的一砖一瓦都不复存在。
虽然人多口太杂,碎语闲言多,但人心是柔软的。一个半残疾的人,靠着微薄的工资养家不易。讨的那小个子老婆,又不会持家。好心人给了半筐鸡蛋,马嫂子就一股脑全都煮了往饱吃。邻居都气的好笑,说她怎么就不知道一次煮一个,让那闺女每天都能吃上点呢?倒是不小气,见了人还争着给,实在不收才罢了。还有勤快的人看不惯,说穷也算了,怎么没事儿宁肯睡到大中午,不见扫一扫院子。眼睛不好,至于这么懒吗?进了他们屋里,一股发霉的味道,墙熏得雀黑,茶垢也不知道洗净,叫人串个门儿也坐不住。虽是各种笑话他们家,有了好吃好喝仍不忘送一份,都说孩子太可怜,看不得。有了穿剩下的鞋子衣服也给了他们。遇到借钱,也不驳回,多少的都会意思意思。特别有钱的人家,过年过节的也想着,给他们半袋子米或面。春节拜年,芸芸上门问了好,不要吃的不要喝的,转身就欲走。最终,但凡她身上的口袋,每家都是给装的满当当。
关于老马家,除了邻里间的温暖,瞎话隔三差五也有,到处传,就是传不到芸芸耳朵里,他们三口其乐融融,芸芸也越发的出挑了。偶尔的马文涛听得一句半句,就吧嗒着烟袋锅子,半晌生闷气,睡一大觉又忘了。马嫂子换了几颗金灿灿的假牙,更爱说笑了,没有什么好在意的神态。瞎话的版本也各有其滋味。都围绕着老马家夫妇结婚五年多没孩子。其一是说:芸芸是从亲戚家过继来的,早就说好了。马嫂子怀孕的肚子,是假扮的。只为了骗过外人。其二是说:马嫂子怀孕后不大出门,孩子小产了没人知道,后来马路上捡到芸芸,冻的半死的小人儿,竟养了起来。其三最离奇:马嫂子的孩子是和别的男人生的,马文涛不育,借了别人的种子,要个孩子而已。但这最离奇的版本流传的最热烈。一年又一年,马嫂子冒出了白发,马文涛背也微驼了,芸芸升上了高中。高中的学生开销太大了,光靠邻居周济,使不上什么力。这时就有人稀稀碎碎的鸣不平:
“说什么都是自己亲骨肉,这么困难都不问问,不给一个半个的。”
“芸芸他亲爹太惧内,想给也不敢。”
“惧内还出来搞破鞋?色心那么大?”
“可不是吗?听说不只是马芸芸呢,外面一堆野孩子。他给,都给得起么?”
“……”
时光慢慢流淌,王杏姐其名,早淡出了生活,大家都只知道马嫂子。她来自哪里,说了多少次人们也没放在心上,总之也必是一个穷地方就对了。到了中年,她和马文涛已经剩的没有几个亲戚,没一个再从远处来探看了。
后半部还没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