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乾昌
话说胡惟诚正和牛老爹商议如何助铁铉遗女脱困之际,忽听外面杀声四起,正无计可施。胡惟诚忙嘱咐夫人带着幼子从后院暗门脱身避祸。留下女儿香菱跟着自己再做打算。夫人不忍,无奈情迫,只好忍痛离去。这香菱和铁铉之女媚儿年纪相仿。香菱已到,胡惟诚一把搂住女儿,泪涕横流:“孩子,爹爹对不住你……今日一别,永难再见……”小女懵懂无知,边拿小手揩爹爹的泪眼边问:“爹爹,你怎么了?爹爹不哭!”牛老爹不明就里,只呆望无言。胡惟诚一把拉过牛老爹对他耳语云云。牛老爹闻言大骇:“胡大人,这可万万使不得,使不得啊!”门外敌军马步纷沓,眼看破门在即。胡惟诚含泪大喊:“快!事不宜迟,你我平日里受了铁公多少恩惠,如今铁公慷慨赴难,只有一脉骨血尚存,若不得保全,铁公泉下如何瞑目!”。牛老爹听罢含泪默然点头应允。胡惟诚看女儿一眼,含泪向后门而去,女儿苦喊:“爹爹!爹爹!”被牛老爹一把揽入怀中。
胡惟诚奔入内室,急促为铁铉之女乔装一二,抱她上马。出后院一暗门,扬鞭奋踢而去。可怜自己的女儿并那牛老爹门破之后惨遭屠戮。
胡惟诚带着铁铉之女一路奔走一百里,人困马乏,又恐敌军识破赶到,不敢停歇,马鞭落处,血肉横飞。把好一匹骏马良驹成了“汗血马”。又疾走三二十里,眼看前面似有炊烟,那马轰然失蹄,把两人跌落下来。幸得山民搭救,闻言乃铁公之女,此间乡民无不感其恩德。便将二人保全,流连于此。媚儿改名为婳儿,二人以父女相称,落下脚来。胡惟诚每思及亲女妻儿,泪洗双腮。好在婳儿乖巧,小小年纪就会疼人,跟前跟后,爹爹长,爹爹短的叫,老胡方得宽慰。胡惟诚祖上乃从医之家,望闻问切之术也略通一些。父女二人便采药行医,也算一门营生。安顿以后,胡惟诚暗里四处打听妻儿,天长日久,竟一无消息。
不觉在此已有十一二年光景,婳儿已出落得娉娉婷婷,似神仙般人物一样。又得老胡教习,笔墨文章,词赋女红样样精通。父女二人行医访药从不恋财,只求温饱而已。时常扶危济困,行善不辍,深得乡民敬爱。然老胡妻子离散,加之终日劳顿,本乃染尘沐霜之人,渐渐有了下世的光景。
那日,老胡自觉时日无多,便唤来婳儿在床前,把十年前的来历细细讲一遍。婳儿原本有些模糊印象,今又听闻老爹爹一言,肝肠寸断,父女二人痛哭一场。三天后胡惟诚驾鹤西去,婳儿忍痛埋别老爹爹,悲切难已。
一日,婳儿在山间采药,忽见一只狐狸独卧草丛,听闻人声也不躲避。近前查看,原来这狐狸被什么野兽所伤,腿骨尽折。婳儿怀抱这狐狸回家,敷以草药,包扎调理,静心喂养。不日这狐狸恢复康健,毛色如新,奔奔跳跳行走如常,时而赖在婳儿怀里撒娇,倒把婳儿逗得开怀,把满腹愁情烦绪皆忘。相处些时日,竟舍不得这狐狸,这狐狸也常露依恋难舍之色。婳儿便同这狐狸同榻同眠,步寸不离。
那夜,婳儿正酣睡。忽听耳边有人声轻唤,睁眼看时,竟见眼前一个袅袅娜娜的女子。再看身边,哪里还有那狐狸的影子。正狐疑间,那女子却咯咯笑了:“姐姐,不必找了,我就在这里”。
“你?……”
“姐姐,实不相瞒,我乃天宫王母身边的掌灯侍奉丫鬟。那日我随王母游历此间,王母闻你乐善娴德,又精通诗文女红,心中欢喜不尽,特命我下凡召你入宫常伴左右。我幻身那受伤的狐狸,恰得你救治,可见你是天下一等良善之人。如今王母来召,姐姐就请快随我去吧。”
婳儿细看之下,眼前这女子眉眼之间还真和那狐狸有几分相似。再看她那身段儿,盈盈摇摇,无风婀娜的样子可不就是那狐狸怎地。
婳儿这么细看之下,倒把那女子看得满脸羞色。只听那女子红着一张俏脸言道:“再说,此番相遇也是合该我与姐姐有缘,届时我俩同在天宫作伴,一起玩耍岂不畅快?”
婳儿看她说的真切,不免动心:“妹妹说的真切,我自幼失了父母,多蒙胡老爹爹搭救教养,今已成人,可老爹爹又离我而去,海恩难报,这世间便再无可恋……只有一样,老爹爹的妻子至今没有下落,即此离去,我心何忍?……”
“姐姐原来为此,姐姐也是知书达理之人。若说这世间轮回,各有分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岂是人力可违。”
“妹妹,话虽如此,可我终究放心不下。”
“我明白姐姐的心,但如今你一弱女子,在这芸芸众生,茫茫天地寻人如大海捞针,莫若你我同上天宫,再从长计议,若能幸得王母相助,不定还有个眉目。”
婳儿思忖也是,不如从了这神仙妹妹的话,再从长计议。
“既这么着,今儿就依妹妹之言同去也罢”。
这小狐狸自是欢喜不尽,拉着婳儿腾云驾雾往那天宫瑶池去了。
二人飞过云山雾海,终于到了天宫地界。路过王母的药圃,遇见一位老者,鹤发童颜,慈眉善目,正在锄草,婳儿看着有些面熟,近前仔细端详,原来是胡老爹。父女相认,喜不自胜。禀过王母才知道,原来王母感念胡老爹之德,召他在天宫做了锄药使者。王母爱惜婳儿德才,便将婳儿也留在身边做了掌灯侍者。姐妹相伴,自是欢喜。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天上几番风雨,地上却已换了人间。婳儿心里一直牵念着胡老爹的妻子下落,可天规森严,不可僭越。婳儿只好偷偷托各路神仙探听消息。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日,济南府地界的土地爷趁着王母瑶池开宴之际秘密相告,原来胡老爹的妻子自那祸乱之际离散以后,幸得一位农夫相助,胡妻将幼子教养成人,娶妻生子,门丁渐次兴旺,如今已过了数代,到了侃如已然是第五代了。只可惜到了侃如一代,家道中落。还好胡家总算没有断绝香火。婳儿寻机把这一番话说知锄药使者,二人不胜唏嘘。
自从有了胡家侃如的下落,婳儿终日思报,却苦于王母威严不敢禀呈,心中苦闷。王母察其颜色,逼问之下婳儿只好以实相告。王母感其情,特允婳儿下届报恩,却命她不得生出半点凡心私情,否则天规难逃。婳儿跪谢王母,感激不尽。锄药使者幻化为那老者,护送婳儿下届以后,便回天宫去了。
听完婳儿这一番诉说,竟把个侃如给呆住了。只知道自己一生如草木,却不知原来前世祖先曾有这一番的曲折离奇。又想起婳儿悲苦的前世和以身相报的深情,不禁恸从中来。一把将婳儿揽入怀中,一时诉不尽万千衷肠。
“婳儿,既如此,你我何不做了长久的夫妻,长相厮守,何苦做那两头相望的牛郎织女”。
“相公,我岂不知你情深意长,无奈天意难违,此番下届原本为报前世大恩,本不该动私念凡心,况且王母有言在先。如今已然破了天规,岂可一错再错……”
侃如闻言,恸难自持,婳儿亦不觉动情。二人相拥而泣,难舍难离。情到深处,心旌神摇,爱到浓时,意乱神迷。暖玉帐中,温柔乡里。莺哝燕语,解带宽衣。一个千种风情,一个是万古风流,恰一似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这边吐气如兰,娇喘吟吟,那里耳鬓厮磨,挥汗如雨。好一似蛟龙出海,鱼翔浅底,好一派花好月圆,巫山云雨。
几番风雨几时秋
燕自归来水自流
都道春宵千金好
枉自恩爱各白头
侃如拥着婳儿正有诉不完的恩爱情浓,悠忽间却见婳儿脚踩一朵祥云,衣袂飘飘。侃如急忙起身相问:“外面风凉,娘子何以站在恁高处,快下来罢”。
婳儿收住愁容说道:“相公,自古恩义不可相负,情缘孽债各有分定。五百年前欠的眼泪,五百年后必定偿还,相遇不过是重逢。世人只晓卿卿我我,恩恩爱爱,却不知今生的情缘却是那一世的孽债。切不可贪图花柳繁华地,沉醉温柔富贵乡。为了一时的快活,种下风流的因果,便是那烦恼的根本。妾身今日与你初试云雨,风月情浓,便是让你尝尽这其中滋味,不至日后深陷其淖,时常挂怀。须知荣华富贵不过镜花水月,你看那自古的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如今何在?不过荒冢一堆草没了。繁华几许,温柔如斯,不过纷纷扰扰,付之笑谈罢了。劝你一句‘诚不我欺、真实无妄’,人世间,最是一个真字难得……”
侃如要问何谓真时,婳儿已消失不见。欲起身来追,猛然惊醒,才知方才是在梦中。再看身边,婳儿和那锦被玉帐皆已无存,楼台轩榭俱都不再。空落落立在庙门外,手里是那一缕青丝,系着红绳,飘飘渺渺。
侃如心头一阵怅然虚空,悲寂无着。又把婳儿梦里对他说的话仔细品咂一回,似有所悟。他回身进庙,对着那神龛拜叩一番,出了庙门。一阵风来,他手捧那青丝,解开红绳,那青丝,丝丝缕缕,荡荡悠悠,随风飘散,仿佛追随婳儿而去。
侃如立在山门下,微风拂面,彩云映日,忽觉神清气朗,便迈步下山,径自往东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