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在《故乡》中的感慨:“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
重归来处,风景却变了。
他在文中说,自己满怀期待地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可是离故乡越近,他的心情却越低落。当时天气阴沉,冷风呜呜地吹,远近横着几个荒村,比他记忆中破败得多。家里的老屋更是墙体斑驳,光线昏暗,房顶上散落着枯草的断茎,显得无比荒凉。他忍不住感慨:“这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吗?”
《穿越人海拥抱你》中说:“小孩眺望远方,成人思念故乡。我们从挣扎着松绑到思念着投降,这大概就是成长。”人生大抵就是此消彼长,有一部分在茁壮成长,就意味着另一部分在逐渐消亡。我们在一天天地往前走,故乡也在一年年地换景象,谁都扭转不了时过境迁的规律。
《故乡》里闰土口中的“老爷”。鲁迅顿时打了个寒噤,发觉彼此之间已经隔了一道厚厚的壁垒。昔日情真意切的友谊,早已消散在了无声无息的岁月流转中。正所谓:人间枝头,各自乘流,各有渡口,各有归舟。曾经再要好的朋友,也会慢慢在时间线上分开,投入到新的圈子和归宿。只有每年过春节时,这些散落在天南海北的旧交,才有机会重新见上一面。然而,有人已扶摇直上,有人仍匍匐前行,三观、财力和地位都已截然不同。你的苦闷,在他眼中简直不可理喻;他的彷徨,于你而言则是变相炫耀。说到底,人就是一种环境动物,经历和际遇变了,心境也就不一样了。勉强凑在一起,只能咀嚼寡淡无味的过往,忍受无话可说的尴尬。生命就是一趟有去无回的单程列车,注定人来人往,聚散无常。看淡彼此的渐行渐远,跟追不上的朋友,等不及的同伴体面说声再见。感恩相遇,也接受失去,是对这段感情最好的纪念。
《故乡》中那个尖酸刻薄、爱占便宜的杨二嫂让我突然觉得这世上,任何一种人际关系,都难逃势利的俗套。即便进了一家门,成为一家人,在利益面前也顾不上半点情分。
路遥说过:小时候,我们常常把亲戚看得多么美好和重要。一旦长大成人,开始独立生活,我们便很快知道:亲戚关系常常是庸俗的,互相设法沾光,沾不上光就翻白眼。尤其是在逢年过节的酒席上,混得像样的,被众人吹捧;混得一般的,却被冷眼相对。你沉浸在团聚的欢喜中,对方却想着从你手里占点便宜,给你编排几句闲言碎语。归根结底,是趋利避害的人性本能在作怪。真正明智的人,不会跟人心的幽暗较劲,而是做好自己,亲疏随缘。不高估任何一段关系,你才能守住自身利益,减少不必要的痛苦。世事变迁,生活却还要继续聚会结束后,我浑身疲惫,似乎比上班还要累。怪不得网上常有人说,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害怕过年。害怕光阴流逝的伤感,记忆中的景象不复存在,父母也一年比一年沧桑衰老。害怕知己至交的离散,以前关系好到无话不说,现在却只剩相对无言的尴尬。也害怕亲戚之间的攀比,备行头、买年货、发红包,辛苦赚了一年钱,过个年却一夜回到解放前。
《女王乔安》里有这样一段话:小时候总觉得,过年就好像被打了一针兴奋剂,从心里喷出好多源头不明的快乐。长大后才明白,过年只是一枚放大镜。无限扩张原本藏在心里的细微情绪,快乐的人更加快乐,痛苦的人更加痛苦。一场春节聚会,看似热闹却又物是人非,我们已寻不回当年的温馨,也留不住最初的纯粹。
《故乡》中的鲁迅先生,踩在哺育自己的土地上,却觉得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他隔离开来。他心疼闰土的辛苦麻木,每天拼命干活,也难以养活一大家子老小。他厌恶杨二嫂的俗不可耐,眼里只有利益,一心惦记着占别人便宜。他也惋惜故乡的日渐衰落,青壮年们纷纷出走,到处显得冷清凄凉。而他自己,人到中年,依然在为生活辛苦辗转,为事业奔波劳碌。为了能在异地有个住处,他不得不回来卖掉老屋,斩断故乡的根。即便想要为故乡做点什么,他也终究是有心无力,徒留一声叹息。现实中,大多数人亦是如此。正如梁文道所说:“成年人在扇动翅膀时,两边羽翼上还挂着重重的秤砣。”环境在变,人心在变,世事在变,我们的日子却还得继续下去。这或许就是成年人的悲哀,身后已无路可退,只能被岁月推搡着前行。
《故乡》的最后,鲁迅先生的侄子宏儿,与闰土的儿子水生结下了深厚友谊。看着他们相互牵挂的样子,鲁迅先生恍若看见了年少时的闰土和自己。但他又转念一想:“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因为这世上有太多的人,历经现实的捶打后,丧失了感知美好的动力;遍尝人情的冷暖后,丢掉了赤诚相待的热情。往日的苦涩已成定局,无论我们再怎么不满意,岁月的车轮也不会倒转。而这也预示着,从现在起,每天的你都是新生,都有重新选择的机会。这个春节,跟变了质的事物洒脱告别,对还在路上的惊喜抱有期待。只要你始终向前看,接下来的日子就没什么过不去的。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本身是我离老屋、我离故乡的山水,作者在这里反过来写。即把老屋、故乡的山水当做一个个有生命的人来写,表明我在不舍中的伤感。说不留恋,那是假的;说很留恋,又不是真的。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高墙”是什么呢?既有现实的本身的文化中的等级观念及传统因子,又有因生活所迫而导致人的变形,还有人与人之间认识的巨大差距,导致心灵的隔膜。所以,我——一个没有多少人理解的知识分子内心是非常孤独、苦闷的。当我怀着对故乡极度美好的期待,怀着对儿时朋友的清晰印记,想在故乡寻找心灵的慰藉和栖息,但是现实却如寒冬的冰水彻底把我的臆想浇灭了,让我油然而生一种幻灭之感。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人,就是这样。逝去的意念中的东西往往在回忆中显得非常美好,甚至被选择性诗化。就比如80后的人回忆80年代末90年代初总认为那时候非常美好,其实那时候的物质和科技相比现在要落后太多。文中的我也一样,因为年幼识见生活都还处于无忧无虑的孩童时期,生活的重担、人情的冷暖及农村的落后等都不在我关心关注之内,所以认为故乡非常美好。 如果真要你把“他的佳处”说出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这就是记忆与现实的言说的困境。人,在世界上生活,很多东西的好不好,靠的是一种微妙的感觉,而不是言说。内心觉得好,即使有再多缺点,也不会认为差。鲁迅的伟大,在于把人这种特殊的微妙的心理真情的刻画出来。当记忆与现实发生剧烈碰撞,给我的内心带来强烈的反差和刺激,我只得调整心态,自我安慰。
迅哥儿坐着船回故乡,又坐着船离开故乡,船是交通工具,更是集中了主人公失落、伤感、迷惘的一个精神容器。那么,为什么不是骑着马车来回?听着“萧萧班马鸣”的声音不是更有萧瑟肃杀之感吗?诗歌里经常出现船的意象,船只作为古人主要的交通工具,往往寄托着对家乡至亲的思念,送别好友的不舍,漂泊羁旅中的忧思等情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明月满深浦,愁人卧孤舟”。船行有什么特点?一是慢,慢到你不得不思考当下的生命体验;二是摇,飘摇的水面上,人的思维会突然发散,天与云与山与水,都是旅程中引发遐思的一环。我们来看作者对行船的描述: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相比纵马奔驰的豪放恣意,灰暗天空下摇摇晃晃的一艘船,更有沧海一粟的缥缈感。再从逼仄的船舱探出目光——故乡从回忆的匣子里缓缓浮现,在水汽弥漫中,在阴云密布里,那种渗入骨髓的“冷”又更深刻了几分。坐在船上透过船舱朝外看,天地都被压缩得很小,水波摇晃,摇动着“我”和故乡有关的回忆,摇动着“我”的期许和不可期的忧伤。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离开时候,还是坐着船,迅哥儿站在船头,往回看他的故乡,看两岸往后消失的青山,看消失在自己生命长卷里的或麻木或恣睢的故人。实质的故乡已经淹没在水雾弥漫之中,精神的故乡还在未知的前路探索。前路茫茫,水声潺潺,生命的萧瑟和孤独被放得很大很大。船是忧思,是迷惘,是飘摇孤舟荡起的水波。同时,我也发现船的另一个指向。《行路难》中,船是义无反顾的前进标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边城》里,船是日复一日的守望,“翠翠以渡船为生,等待着傩送的归来。傩送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就会回来”。船是连接现在和未来的工具,连接当下的局面和希望的航线。迅哥儿乘着船离开,前路虽迷茫雾漫,但他“在走我的路”,这是一种笃定,水推船移,必须开拓,必须尝试,方有走到新天地的一天。船是希望,是向往,是劈开新世界的梦之航路。
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墙应该是钱钟书《围城》里的婚姻之墙: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墙里的人渴望自由,墙外的人向往安定。高墙造成隔绝,正如钱钟书所说: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那么闰土和迅哥儿之间的愿望和高墙呢?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我问学生,墙在《故乡》里意味着什么?大家回答:是一种隔绝,将成年后的迅哥儿和闰土隔绝开了。那为什么不用同样代表着隔绝的“篱笆”或者“鸿沟”呢,大家说:因为墙代表着更深的阻隔,更坚固的隔膜,更厚重的代沟。少年时期,站在墙内,躺着看天空,对外面的世界又好奇又期待,此时,调皮大胆的闰土是迅哥儿的领路人,他告诉他如何捕鸟,如何偷瓜,那碧绿的瓜田,皎洁的月光,是一个孩子的冒险天堂;成年后,我走出去了,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感慨人世沧桑,我成了闰土的领路人,可是我能领他走出贫苦,走出辛苦,走出人生的新路子吗?迅哥儿看着水生和宏而,像看见命运的莫比乌斯环,来周而复始的人生路径里,他想要真正翻过那座高墙。《楚门的世界》里,主角看破了在直播镜头下被操纵的虚假人生,他冒着风雨航着船向远方冲去,最终发现日日看的天空竟然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原来自由也只是换一种方式的高墙。导演告诉他:“外面的世界跟我给你的世界一样的虚假,有一样的谎言一样的欺诈。”可是楚门还是义无反顾的离开了。人对墙外世界的好奇,对冲破自由的渴盼是刻在骨子里的,也许早已麻木的闰土可能已经忘记了。但是墙外的迅哥儿,还在思索着,勘探着,尝试着。一个迷茫的知识分子,向着时代的微光寻觅着,这一次,他想真正推倒一座墙。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这样的重逢不可谓不令人激动,只是《故乡》里的重逢,一开始就蒙着一层伤感的氛围。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久违的重逢,竟是为了一场更长久乃至再无再见的告别,让人内心不胜唏嘘。世间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总是害怕离别,害怕生命中稀松平常的人事物骤然的消失离去,可是生活中每时每刻都在说告别。就好像某一天你关掉儿童频道,你永远不会知道,那是你最后一次看卡通,你和你的童年,已经悄然告别了。我和闰土的告别,是这样描写的: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这是一场疏离而淡漠的告别,我们没有谈天的功夫,或者说,我们已经从儿时的无话不说变成了现在的无话可说。沉默中,我和我的儿时好友挥手告别,没有眼泪,没有拥抱。又或者,其实我和闰土的告别更早一些,早到和我们重逢那一刻早在那一声分明的“老爷!……”之后,回忆已经土崩瓦解,过去的我们,和现在的我们,已经无声说了再见。就如同毕飞宇所说的,在这一刻,人的自然性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阶级性,这是轰然倒塌的高厦,是撞向冰山的泰坦尼克号。其实最痛苦的离别,是和过去道别。和孩童时期神异的故乡告别,和意气风发喋喋不休的闰土告别,和单纯质朴的故人告别,和一直存在心底视为精神洁地的回忆告别。这就好像从身上剜去一块肉,血淋淋之间,已不知是疼痛还是悲伤。拜伦的《春逝》是这么写的:If I should meet thee, after long years. How should I greet thee,with silence and tears.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我该如何致意,以眼泪,以沉默。在这事与愿违的重逢里,这萧条漠然的告别里,在本应充盈热闹的空间里,一言不发,唯有深不见底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