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没遇见她之前,我从来不信“缘分”这两个字。
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墓园。那天是周末,清明节前的某一天。天下着微微的细雨,微冷。我一个人去了郊区的墓园,拜祭我从未见过面的大哥。大哥的墓地在层层叠叠的墓茔中,小小的,很不起眼。我以往都是和父母一起来的,可近几年双亲日渐衰老,每次清明给大哥上坟都太过伤情,回来后,他们好长时间都会抑郁寡欢,甚至病一场。这么多年了。都说时间可以抚平伤痛,可是站在大哥的墓前,父母的伤痛总是被狠狠地撕裂,伤口里一次又一次流出猩红的血水。
我在墓茔间踽踽独行。今天的墓园很安静。我的大哥安睡在F排的最右边,小小的墓碑,刻着“爱子周远之墓”。我从未见过我的大哥。在我出生的前两年,大哥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因为车祸。那年他才十岁。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严苛的计划生育政策下,大哥的死换来了我的生。父母给我取名周念远。
我静静地站在墓前,点燃一支香,看着青烟缓缓升起,在空气中散开,化成虚无。我的神思也恍惚起来,想着大哥,想着父母,想着无常的人生。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暮。大哥于我,虽没有手足相亲,却是和我的心灵最亲近的人,因为我是替他活着,我,延续着他的生命。
四月的江南,天气是最恼人的。一个月很少有几天放晴的日子。在混乱无边的思绪中,我在大哥的墓前伫立了很久。天空突然变得阴沉,旋即一阵急雨落了下来,噼噼啪啪打在脸上、身上,竟让人觉得疼。墓园里没有避雨的地方,我赶紧朝墓园门口奔去,可来不及跑到,我已经全身湿透。
在我一身狼狈的时候朝门口跑去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一排墓茔间的两个身影。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和一个女孩。老妇人蹲坐在墓碑前,女孩则站在她的身后。整个墓园除了狼狈奔跑的我,似乎只有她们两个人了。雨愈下愈大,女孩举着一把伞,撑在老妇人的头上,自己则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在雨里。她低垂着眼睑,脸上、衣服上已经沾满了雨水,或者还有泪水。在经过她们身边时,我隐约听到了低低的哭泣声。
我不由地多看了她几眼。她的眉目很好看。以一个男性的视角,我觉得可以用“美丽”而不是“漂亮”来形容她。她的脸色很苍白,是那种干净的白。在风雨交加的墓园里,她纯净如一株木兰。那一刻,我内心突然涌起了一阵怜惜,为这个倔强的陌生的女孩。我带着一丝好奇,抬头望向她面前的墓碑,只见上面刻着醒目的大字:先父吴一哲,先母孙颜之墓。下面刻着一行小字:女儿吴双敬立。
“吴双。”我默念着这个名字。
那天回家,因为淋雨,多年不感冒的我竟然又是咳嗽又是发烧。那场雨来得真得很邪乎。后来我想,像我这样强健的身体都被打倒了,不知那个女孩有没有生病?“吴双,吴双…”这个名字在我的脑海里挥散不去,而且,存在了很多年。
二
又一次见到她是在三年后。
那个深夜,我的父亲突发脑溢血,被送进了市立医院。父亲已年近七十。他在退休前是一名中学的语文老师。因为多年的伏案工作,父亲的颈椎病很严重。颈椎病引发了偏头痛,最糟糕的时候还会导致呕吐。父亲一直不太在意自己的身体。无论母亲和我怎样劝说,他也不愿意看医生。退休后,他拒绝了老年大学让他担任书法老师的聘请,仍然每天伏案七、八个小时,看书写字。他少言寡语,即使和家人,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父亲是个忧郁的人。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的父亲和别人的父亲是不一样的。他脸上很少有笑容,真心的笑容。他没有开心过。
直到父亲被送到医院,我才明白,父亲其实一直消极地在对抗命运。在他中风之前的好几天,他就已经有很多预兆了。头痛病折磨了他好几天,他吃不下,睡不着。可是,他竟然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而我粗心大意的母亲也没有特别注意他,以为只是老毛病发作而已,睡一觉就行了。
这么多年,父亲一直带着一份赎罪的心情活着。大哥的意外死亡是他心头永远不可能愈合的伤口。他是个天生悲情的人。他对生活的热情和渴望早已一并随着大哥被埋葬在地下。我的出生所带给他的慰藉远远弥补不了失去大哥的悲恸,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他的负罪感。
那一夜,母亲带着哭腔的电话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打车从T大宿舍赶往市立医院,一路上,感觉浑身都在颤抖。
医院对每一位病人的家属来说,永远充斥着焦虑和悲伤。白色的病床,绿色的隔帘,疲惫的医生和护士,还有各种医疗机器。父亲躺在病床上,像一具破碎的木偶人一样任人摆布,毫无生气。我和母亲,在急救室外,成了世界上最无助的人。
所幸因抢救及时,父亲逃过了一劫。医生诊断是:进展性卒中。不乐观,但通过后期康复治疗,可基本恢复。
父亲在重症病房住了几天后,转入了普通病房。他仍处于半昏迷状态,生活不能自理。母亲年纪大了,虽然不放心父亲,但也没有体力日夜陪护。因此,我们白天请一个护工,而晚上,我负责陪护父亲。
好在彼时的我,已经在 T大美术系留校任教。工作时间比较自由。所以,我白天也会去医院照顾父亲。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他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了。他的脸庞明显瘦了一圈,他眼睛闭着,眉头紧锁着,额头上的皱纹刀刻般地深。父亲的鼻腔插着氧气管,氧气管呼噜噜地冒着气体,源源不断地往父亲的体内输送氧气,以维持他的生命。
我坐在他床边,握着他冰冷的,干瘪的手。想把我手掌的温度传递给他,想及时能感受到他手指的活动。医生说父亲应该会在这段时间醒过来。我急切地等待着他的苏醒。
后来,我才意识到,其实父亲自己并不愿意醒过来。而那段在医院陪伴、照顾父亲的日子,竟然是我成年后,和父亲为数不多的最亲近的一段时光。
三
父亲醒了。
他虚弱无力,眼神空洞,木然地看着我和我的母亲。我们激动地叫他,他只是点点头,摇摇头。
而我在父亲醒来后的那天晚上,再次遇见了吴双。很奇怪,和她只有一面之缘的我当看到她的那双眼睛,以及胸牌上的名字时,就无比确认,她就是三年前墓园见到的那个女孩。
她安静地给我父亲测量体温,心率,插氧气管,挂药水。她的眼睛专注地看着药水的流速,手指很熟练地调节着点滴的速度。
“记得多给病人翻翻身。还有,可以适当喝点温水。”她收拾好仪器后对我说。
“好,知道了。”我应道。我看着她又给邻床的病人量体温,换吊瓶,派药片,手脚很麻利。她说话轻声细语,很温和,说话的时候脸上总带着笑意,这份笑意给我们带来了温暖。我有点愣神地望着她。比起三年前墓园里的那个单薄又倔强的女孩,现在的她多了一份恬静和沉稳。
以后的很多天,吴双都会来查房。我也在很多次来回父亲病房,经过护士站时,有意无意地望向吴双的座位。有时,看到她安静地坐着,低头在写着记录,有时,是她准备吊瓶的背影,而这段时间,白天她一直不在。
从另一个护士口中得知,吴双的奶奶摔了一跤,骨折住院了。她白天要照顾奶奶,在住院部的5楼。
我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去看望一下吴双的奶奶,以一个病人家属的身份。这似乎有些不合理。但是,我热切地想去。三年前墓园里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和瘦弱单薄的少女,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印象丝毫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淡化。
我买了一束鲜花,走进了吴双奶奶的病房。吴双正在削苹果。她没有穿护士服,一身简单的小碎花连衣裙,清新淡雅。奶奶的手打了石膏,脸色平和,目光慈爱地看着吴双。
“吴护士。奶奶好。”我走近她们,觉得自己有些唐突。
吴双意外地看着我,奶奶眼中也满是疑问和好奇。
“我是15床病人的家属。一直是吴护士照看我爸爸的,听说奶奶病了,所以来看望一下。”我把手里的鲜花递给吴双。
“奶奶身体怎么样了?”
奶奶恍然地对我笑道:“好多了。没什么大事,就是摔了一跤,手撑了下,结果手腕骨折了。嗨,老了。骨头脆,摔不起的。”
“奶奶要当心身体。”我说。
“是啊。摔跤了自己倒没什么。小双急死了。哭了好几次。我这孙女,和我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为了她,我也不敢死啊。”
“奶奶,你说什么呢!”吴双嗔怒道。“什么死不死的,不许说这种话!”吴双气鼓鼓的,把手里切成小块的苹果递到奶奶的嘴里。
我羡慕地看着祖孙俩。她们相亲相爱,相濡以沫。似乎任何人都走进不了她们的世界,我当然也是。是的,对她们来说,我是个彻底的陌生人。我不了解她们的生活,她们的过往,唯一特别的就是---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曾在墓园见过她们。那个墓园,埋葬着我们的亲人。在那时那刻,我目睹了她们的悲伤。而她们并不认识我,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随着时间流逝,父亲的身体在慢慢恢复中。我也渐渐和吴双熟络了起来。
其实说到熟络也谈不上。我们见面时会更亲切地打招呼,像个朋友般。在医院照顾父亲的时候,我有时也会抽空去看望吴双的奶奶,陪奶奶聊聊天。奶奶是个很乐观健谈的人,虽然骨折了,却没有像一般病人一样满脸的愁容。她把我当成一个很信赖的小辈,喜欢和我谈吴双小时候的事,提起的时候,老人的脸上满是宠溺和喜爱。
“小双从小就是个很乖的孩子。小时候一直和我一起生活,后来她爸爸妈妈才把她接到县城。”奶奶的神情有些感慨。又说道:“她爸爸妈妈都是医生,工作太忙,怕照顾不了她。哪知道,他们父女、母女的缘分竟那么短。”
我沉默地看着奶奶。我知道吴双的父母早已去世了。我无意探听,揭开她们的伤疤。
奶奶的神思好像飘回到了过去。“吴双的父母曾经都是这个医院的医生。他们都是好医生啊。那年非典时期,两个人都不幸感染了病毒…”奶奶语气很平静,像在诉说一件平常往事。
“儿子媳妇过世时,小双刚要初中毕业。她本来很喜欢画画的,在初中毕业时,却放弃了艺术类学校和高中,读了护理专业。她不想让我太辛苦。说是想早点工作,来照顾我,也为了能到她父母工作过的医院工作,她说就好像父母就在身边一样。这孩子,有心呀。”奶奶说着说着,眼角泛起了泪花。我沉默地坐在床边,望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心潮此起彼伏。
我曾经一直为生活在大哥夭折的阴影里而郁郁寡欢,与吴双比,其实我的不幸真得微不足道。她所承受的苦难,所坚持的那份情感远远比我深厚。
我感到惭愧。
四
父亲出院了。在我的请求下,医院派医护人员定期给我父亲做康复指导。吴双就是那名护士。我很高兴又能和吴双见面。不知不觉地,她似乎成了一个我一直会惦念的人。每次她来时,我都会在家,听从她的指导和建议。吴双很耐心,也很专业。她小小的脸上满是坚持和倔强,不气馁,不放弃。在一阶段的康复训练后,父亲恢复得很好。
我们在慢慢靠近。她叫我周老师,我叫她吴护士,后来直呼她的名字。我比她大四岁。这样的称呼不唐突。
吴双工作很忙,要值夜班,还要照顾奶奶。她怕老人家孤单,无论多忙,都尽量给奶奶做好饭,和奶奶一起共进晚餐。好在吴双家离医院不远,步行来回就半个小时。
我是一个比较清闲的人。每周固定上完那几节课后,我的大部分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以前,我会到古镇或是郊外去采风,现在,除了照顾父亲,我也会帮吴双陪伴奶奶。
那一天,我为奶奶做好了晚饭,等吴双下班回来吃。吴双看着一桌子的饭菜和奶奶慈爱温柔的眼眸,还有我的笑容,她的神色有些异样。她几乎很快吃好了,很沉默,甚至在躲避着我的视线。
收拾好碗筷,奶奶回房休息。我撸起袖子,准备去厨房里洗碗。在狭小的厨房间,吴双突然在我的背后抱住了我。她的脸贴在我的后背上,她哭了。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只感觉心跳得厉害。
“周老师,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确实喜欢她,或许更多的是怜惜,可是我一直不敢表达。
我转过身,捧起她流泪的脸。她楚楚可怜,如一朵水莲。我轻轻拭去她的泪痕,像捧着珍宝般。
她依偎在我的怀里,哽咽着说:“念远,谢谢你。”
我拥抱她单薄的身体。那一刻,我的世界焕然一新。
爱情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它足以让人抵抗住生活中的琐碎和烦恼。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吴双一起照顾中风的父亲,陪伴年老的奶奶。因为有了爱情,这些辛苦和负担都变成了生活赐予我们的礼物。如果有空,我还会带吴双去郊外写生。那时的吴双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欢快地像个小女孩。她或是在田野上奔跑,或是在溪边掬水,或是为我跑前跑后地拿画具。午后的阳光下,她白裙飘扬,生动美好,她的一颦一笑让我有总有一霎间的失神。
我有时会微笑地拒绝她的殷勤,但她也从不生气,她安静地坐在我身边,看着我画画,陪我待一整个下午。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那一阶段我的创作灵感如泉涌。吴双是画作的主题。那些画作在许多展览中获得了高度评价。多年以后,我还为它们开了专门一个画展,主题叫《爱人》。
可是,爱情有多美好,也就有多伤人。
生活的真相是,它并不会永远按照我们预期的样子走下去,而是,走着走着,就偏离了方向,背离我们的愿望。
吴双的奶奶病了。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症。奶奶不认识吴双,不认识我,也不认识家。奶奶要人全天看护,而吴双要工作,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于是,请了一个保姆。可是,有一天,保姆带着奶奶出门买菜的时候,奶奶走丢了。我们到所有奶奶可能去的地方寻找,没有找到,报警,也没有找到。吴双几天未眠,她的眼泪都要流干了。她的眼神是绝望的,自责的,脸和手是冰凉的。我把她搂在怀里,想温暖她,可发现她根本无动于衷,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布娃娃。
还好,奶奶在几天后,被一个好心的路人送到了当地派出所。吴双见到奶奶的那一刻,几天积聚在胸中的委屈和担心一下涌了出来,她哭得很伤心,但只有眼泪,嗓子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因为嗓子已经哑了。
奶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很心疼地安慰着她,叫着“兰兰,兰兰。”奶奶又认错人了。后来我才知道,奶奶的记忆里只剩下她和吴双爷爷、爸爸和姑姑一起生活的片段了,其它的事情她已经全都不记得了。兰兰是吴双的姑姑的吴一兰的小名。
五
在吴双家里,吴一兰的名字是个忌讳。二十年前,吴一兰是在全镇人艳羡的目光中风风光光地走进了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学。那年,她是县文科状元,获得了镇政府的特别奖励。人人都羡慕吴家,羡慕吴家的一双儿女。吴一哲,即吴双的爸爸,已经是市立医院的主治医生,斯文儒雅,相貌堂堂。吴一兰,热情开朗,秀外慧中,一直是吴家人的掌上明珠。
吴家并不是富庶之家。吴爷爷那时是中学的校长,吴奶奶则是中学一名普通的语文老师。然而,吴家是小镇上最令人尊敬羡慕的家庭,因为他们养育了一对优秀的儿女。儿女们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这比金山银山还要宝贵。
吴一兰在大学读的专业是国际金融。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吴一兰的专业是发展前景最好的一个专业。她很努力,很勤奋,不仅勤工俭学,而且连续两年都获得了优秀学生称号。
事情在吴一兰读大三的那年发生了变化。吴一兰突然向学校请假了一个月,回到了小镇上。人们都好奇地问吴奶奶,怎么兰兰回来了,吴奶奶说她生病了,要休息一段时间。事实上,吴一兰并没有生病,而是怀孕了。那段日子是吴家最黑暗的一段日子。吴爷爷吴奶奶气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他们逼问吴一兰孩子的父亲,要去找那个男人,可是吴一兰紧咬着牙就是不说。他们没办法,叫吴一哲带着吴一兰去外地医院打胎,可是吴一兰半路就逃回了家。家里的争吵,邻里的目光,亲戚朋友的猜测交织成一张大网,让每个人都感到无比窒息。
吴爷爷病倒了,气愤之下坚持要和吴一兰断绝父女关系。吴一兰在一个月后回到了学校,悄悄办了退学手续,之后和那个男人离开了中国,去了新加坡。
几年后,吴一兰曾寄过一封信给吴一哲,叙述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年那个男人,即她现在的丈夫是大学里的访问教授。他们相爱了,走到了一起。她不愿意打胎,那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她不忍舍弃。那个男人大她二十岁。她尊重他、钦佩他、爱慕他。她不后悔她的选择。只是对父母兄长感到非常非常抱歉。希望能得到原谅。
吴爷爷把那封信撕成了碎片,至死都没有原谅吴一兰。吴爷爷去世时,特意嘱托不让吴一兰为他守孝,吴一兰惊闻噩耗,带着老公孩子回到家乡,只能远远看着家中的灵堂,泪如雨下。
这段往事被埋葬了很多很多年,后来也就很少有人提起了。吴奶奶思念远方的女儿,特别是在亲人相继离世后,思念就日甚一日。但她极力克制着。爱之深,恨之切。在她的内心,她也不能原谅女儿的不孝。
奶奶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吴双终于决定和她远在新加坡的姑姑联系,商量奶奶的问题。她瘦弱的肩膀实在撑不起这份重担了。
那天,在吴双家,我见到了离家二十多年的吴双的姑姑。她是一个很气质很优雅的女人,个子高挑,身材匀称,波浪卷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显得干净利落。她的皮肤很白皙,五官秀丽,和吴双有着很相似的眉眼。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陪着奶奶。奶奶欣喜地看着她,握着她的手,呼唤着:“兰兰,兰兰。”奶奶是认得她的。她则用纸巾不断地擦着眼泪。
我和吴双拎着菜走进家门。当她看到我们的时候,掩饰着泪眼,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站起身,迎接我们。
“姑姑,这是我的朋友周老师。”吴双向她介绍我。吴双没有说我是她的男朋友,可能因为她和她的姑姑还是比较生疏。
“周老师一直帮我一起照顾奶奶的。”
“您好。周老师。谢谢您了。”她向我鞠了一躬。
我承受不起这么隆重的礼节,慌忙中,也向她鞠了一躬。
那天的晚餐上,我们都有些拘束。吴双和我刻意地保持着距离,吴双的姑姑对我礼数周全,客气而疏离。
在我离开吴双家之前,吴双的姑姑为了表示谢意,送给了我一块朗格手表。我实在推辞不了,最终还是收下了。这块手表的价值是15800元。这是我在吴双姑姑心中的价值。
六
吴双姑姑在吴双家住了将近一个月。在这期间,我减少了去看望奶奶的次数。可巧,那一阶段,我正主持一个省级课题申报,我的专业导师徐宏博士在海南筹办新锐青年艺术家的学术研讨会,他叫我做他的助手,和他一起筹备。有太多的工作要做,我的生活一下子忙碌了起来。
与吴双的约会于是从每天一次变成了一周一次,甚至两周一次。我太珍惜和她相处的时间,即使我们只是一起听听音乐,喝喝咖啡,看看书,安静地对视,我都觉得无比美好。
一次,吴双靠在我的肩头,问我:“念远,如果我有一天离开了,你会找我吗?”
“你变成了风筝,飞得再高再远,我都要把你拉回来。”我不以为意地说。
我没有在意吴双说话时的表情,以为她随口说说而已。其时,她正处在矛盾和纠结中,而我全然不知。
两个月后,当我结束学术研讨会的工作,风尘仆仆地从海南赶回来,却发现吴双离开了。她的家门紧闭,奶奶也不见了。邻居告诉我,吴双家已经移民去了新加坡,据说不准备回来了。
我没有设想过这样的不告而别,心中的滋味真是难以言说。回想前一阶段我们短暂的相聚时,吴双的欲言又止,粗心大意的我都忽略了。她终是没有说出分手的话,怕我不接受,怕我太伤心。现在她决然地离开了,不给我任何挽回的余地。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心都空了。母亲交给我一封信,说是几天前吴双来看望了父亲,走前留下的。我展开信纸。
念远:
对不起。
我还是决定随姑姑和奶奶一起去新加坡。奶奶现在得了病,只认识姑姑,奶奶也需要我的照顾,离不开我。奶奶和姑姑是我世上仅有的亲人了。
姑姑说,她给我申请了新加坡的医科院校,我可以在那里继续读书深造。你知道,获得高一级的学历一直是我的愿望,所以我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原谅我没有当面和你说离开的话,你一直很忙,而我没有勇气。感谢你,在奶奶生病的这段日子里给我们的照顾,给我的关心和力量。因为有你的陪伴,我不再感到孤单和无助。
可是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所以我不能对你作任何的承诺。如果有缘,我们一定还会相见,如果没有,就把我忘了吧。
吴双
2013年5月5日
我呆呆地看着信,良久。
我们的爱情终究太短,太浅,不能把她留下来。她选择了离开,选择了更好的生活,如果我真得爱她,我应该祝福她。
七
后来,吴双从新加坡给我寄过几封信。她说过得很好,即将从医科大学毕业,正努力成为一名临床医师。我也回了几次信。聊聊我的工作和生活,像和一位普通的朋友般。信里的文字规矩、工整。我们都没有用任何亲昵的言辞。仿佛我们只是老朋友,恍若曾经的爱恋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后来,因为诸多的原因,我们通信越来越少,直到断了联系。
我在30岁的时候,经朋友们的撮合,和一位温柔美丽的幼儿园老师结了婚。我们生活得很安稳,很幸福。
时间是一剂良药,可以抹平伤痕,即使它曾那么深刻地存在在你的身体和记忆中。
每年,我仍然会在清明前的那几天到大哥的坟上祭扫。每次经过吴双父母的墓地时,我都会停下来,在他们的墓碑前燃上一支香,替远方的吴双寄托哀思。婚后,妻子随我扫墓的时候,曾经问我那是谁的墓碑。我告诉她那是我的两位长辈,他们是令人尊敬的人。
青烟袅袅升起,消散在风中。
我在祭奠吴双的父母,也在祭奠我们曾经有过的那段夭折的爱情。我想,我能做的仅此而已了。
此生契阔,与子成说。那原来只是美好的愿望。
我们终究太平凡太年轻,在人海里浮沉。当命运的巨浪袭来时,那一刻的放手,错过的是一生。
我想,既然无能为力,那么就让它随风而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