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我仍会记得,那个清晨,芬芳美好。从楼上的窗台望出去。白雾横空,大地金黄,空气薄荷清新。早鸟啾啾,飞叫得正勤。我一觉醒来找妈妈,油菜花正开得荼蘼,我却找不到妈妈……。我嘟起嘴,生了气,妈妈故意躲着我。
小时候,妈妈总是那么忙。平日要到工厂上班,休假还得到地里忙。我也忙,要上幼儿园,还要“过家家”。春天的地里,总是翻滚着油菜花的金绿裙边。妈妈一到地里,我再“忙”也要粘上。
油菜花,从妈妈的脚丫子,长到膝盖,到腰、最后和人一样高了。妈妈说,你什么长得油茶花一样高就好了。我仰起头,看见白云朵,开在蓝天上。低下头,看到黄花绿叶,开在红土地上。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妈妈常常忙得满头是汗。油菜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她头上,粘在被汗湿的素色布衣上。远处看,妈妈就变成了一株油菜花。绿身形,花衣裳,头一点一点地在锄草,象似了微风中的油菜花。
小时候,家中不富裕。饭桌上,菜样寂寞。春、夏、秋、冬,油菜花、空心菜、白菜。三样菜轮流当家。妈妈说,它们很有营养。既能饱腹,还能保健,是穷人家的宝菜。尤其是油菜花,花叶可食用,菜籽是很好的油作料,菜根能入药,也能晒干当柴烧,浑身都是宝。
妈妈教育我,女孩不要做花枕头,要做有用的人。那时年纪小听不懂,一心喜欢花衣裳。妈妈就把窗帘、床单拆下来,给我们做背带裙。还把布头边角,变成一朵花,一个小装饰,哪怕是大人退换下来的衣服,她都要修改装饰后再给我们穿,因为看上去很得体,同学们都没发现我穿的是旧衣服。爸爸劝她不要太辛苦,妈妈说,女孩的自尊要保护。家里那台蝴蝶牌缝纫机,每天扇动不停。妈妈还常帮亲戚邻里缝补衣物。
妈妈小时候很苦,十三岁就到砖厂召工,搬砖曾被砸伤脚。可她从未叫苦抱怨。没上过几天学,她努力自学,成为企业的高级技师、高级培训师。妈妈不是党员,却真心爱党,爱企业,感恩企业养活了她。
工厂活多钱少离家远,许多女同志不堪其苦,一结婚就不干了。妈妈干活不惜力,还边带娃边工作。后来企业几经长途搬迁、机构合并改制。又有大批的工人辞职,妈妈从未有二心。工作需要长时间跨省出差,上大夜班,许多男同志都吃不消,她也从不推辞。
吃得苦中苦,练得精益精。在单位,妈妈是技术能手,年年三八红旗手。奶奶心疼,劝她换个工作。她说,干活哪有不苦的?赚钱哪有不苦的?如果说每个女人都是一朵花。妈妈就是那油菜花——在餐桌,是菜;要观景,就是花;要油料,就是作物。妈妈在家是巧手主妇;;在地里,是庄稼好手;在企业,就是技术能手。
妈妈身世凄凉。外公就离家去了台湾时,妈妈还在外婆的肚里。外公没有留下活命的钱两,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如丧。在农村没有男人,就等于没有粮食。但外婆,把自己当作男人,愣是用柔弱的肩膀,养活自己和一对幼子。没有再嫁,是怕儿女受委屈,没有哭泣,因为土地不相信眼泪。外婆的事被村人传为奇迹,如歌。
人有来处,树有根……,是外婆那样的母亲,养育了我这样的母亲。我懂事后,曾问妈妈,没有父亲被人欺侮,你恨吗?“咋能呢,外公又不是故意!”,“呵呵”,“外公——那是有本事,才会被逼去台湾的。”……想起她说过,油菜花因为向着太阳长,才会金灿灿。在阳光底下,恨又如何滋长。
我渐渐长大,发现妈妈的不完美。比如做菜不注重色、香、味。因为她认定食物作用,只在裹腹、营养,味道可以忽略不计。她过于节省,母亲节,我买花送她,每每被责怪浪费。一张保鲜膜,她可以反复使用。好在,大事上,妈妈从不看重钱。她叮嘱我,依妹嫁人要挑有情人,不要只看钱。她不依乡俗,没有儿子,也不招赘养老。因为她认定男人上门,没有自尊,女儿婚姻就不幸福。
岁月如歌,有高潮,有低咏。油菜花装点一个又一个的春天。妈妈的孝顺慈爱,送走了外婆和奶奶,养育大了我们兄弟姐妹。又到油菜花盛开,亲戚朋友热情邀情我们回家看看。我陪着妈妈回了一趟乡。刚走到村口“姑姑,姨姨”、“姑婆、姨婆”就把妈妈团团围住。说不完的亲情依恋,道不完亲戚情话。
我打开门,又看到久违的油菜花田。流年似水,仿佛不曾东逝。油菜花依然水墨,烟雨中美得别样江南。片风丝雨中,蝴蝶、黄莺恰恰。好一支春天圆舞曲。
此时油菜花正好长到腰际,用手一棒一大把。这样的繁盛、热诚、独立,是江南少有的。我倾听风中油菜花沙沙作响,那是春天的絮语。
油菜花,雌雄蕊共花,不靠外力,不需传粉,可自繁殖。
书上说,我国菜籽油占植物油产量的1/3以上。不仅长江和珠江流域外,其它地区也在大力发展油菜种植,首要原因是,油菜花可利用冬闲地种植,不与大田作物争地。
知女莫如母,知母莫如苦。因为两代人性格和思想差别云泥,后人容易对前人有隔阂和误解,好在社会瞬息万变,然生活本质一贯。尝过生活的辛酸苦辣,后人终究会和前人唱同一首歌。
我从没有象现在这样,懂得欣赏油菜花,欣赏这介于野草与花卉之间的美。在妈妈身上,既有农妇的吃苦耐劳本色,又有知识女性斯文上进的优点。在那段艰难岁月中,正因了成千上万勤劳贤能的母亲,甘作螺丝钉的劳动妇女,让我们社会的血脉,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