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年的夏天，我十六岁，方爱民也同岁。大概是高一下学期，我和爱民已经萌生了辍学之念，于是上课有一搭没一搭，时常逃课在校外玩。
有一天溜达到了何李路附近，看一个人在路边卖棉花糖，一毛钱一个，我看着眼馋，大方地买了一根。爱民开始说不吃，看我舔得津津有味，嘴里直喊甜，不禁也舔了一口，他舔完又舔了一口，于是我和他蹲在一颗树后，他舔右边，我舔左边，诺大个棉花糖被我们舔得越来越小，最后一口的时候，尺度没掌握好，两个舌头碰在了一起，两人忙不迭地朝地上吐唾沫，互相嫌弃了半天。
吃完棉花糖，我们继续在街上瞎逛。我们在一个老头的摊位前停下来。老头戴一个草帽，把二八大杠的自行车支在路边，车头往里，车后座上绑了一个木箱子，木箱子挨着后座支棱着一木板圆转盘，转盘上花绿地写着些字，转盘对面是一发射架，老头把转盘转动，游戏者启动发射架，射出一尖尖的铁锥子，锥子钉在转盘上，如果射中的区域标有奖品，老头就会相应地兑奖。爱民看着转盘上有几个区域标着华荣牌香烟一盒，白沙牌香烟一盒，就问老头：“有烟吗? 可不能骗人喽!”，老头轻蔑地打开木箱，箱子里果然有几盒烟。爱民放了心，拿眼瞪我，“还有烟没?”我嘴里正发苦，“早没了”。“要不我们玩玩，剁一盒烟抽”。爱民问我。我问老头，“多钱一次”。老头说两毛一次，我搜出俩五毛，拿出一张交给爱民，把另一张揣进了衬衣口袋，用手把口袋压了压。我和老头讲价，要不五毛玩三次，老头不答应，我和爱民假装要走，老头连忙喊住，“来，来，来。”老头的手一放，我就扣动了发射器上的木头扳机，啪，铁锥钉在了一个空白处。爱民瞪了我一眼，我往后退，爱民上，爱民眯着眼，发射，也是空白。我和爱民对视了一下，出手。我出的锤子，爱民出的手掌。我让出地，爱民做了一下准备动作，扩胸再扩胸，还压了压腿，站起来，发射，转盘停下来，涛声依旧。我们俩不敢呆了，不声不响离开了老头，继续沿着马路溜达。
何李路往右拐，是人民医院，医院门口的栅栏边坐了好多人。爱民突然撇下我，径直往那走去，回头招呼磨磨蹭蹭的我，等我寻过去，原来那些人是一些算命先生，各人坐在一小板凳上，有几位先生面前围了几人，半蹲着正听，这些先生大多戴着小圆片的黑墨镜，盲人的标配，可是有一个没有生意的先生，眼镜片低垂着，镜梁上双眼分明精光一闪，迅速看看左右，随即又暗淡下来。
我不禁纳闷，爱民这是要干嘛，真的要算命?爱民往那个偷看左右的先生处走去，在他面前坐下来，并招呼我，我过去拽他衣服，要他走，他却不动，我抬头看先生，先生黑黑的眼睛片正对着我，我有点悚然，闭紧了嘴巴。
爱民真地要算命。他问先生:“一个命多少钱?”，先生说一块五，爱民问:“一块，行不行?我是个学生，没钱”。先生迟疑了一会，问他，你想问什么?婚姻前程还是别的?爱民说：“我不想读书了，就问前程吧”。先生伸出手，伸在爱民面前说：“先掏钱”。爱民从屁股口袋里抠了一会，先是左边，空的，手在右边探索了一会，我听他松了口气，他摸出了皱皱巴巴的五毛钱，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他一把拽过我，直接掏我衬衣的口袋，五毛，我仅剩的五毛，他掏了出来，两个五毛合在了一起，他还理了理，先生接了，在钱的边缘摸了一会，便放进了他脚边一个大黑皮包里。
先生问了爱民的出生年月日，左右手开始忙乎起来，掐来掐去，掐完了，用手扶了扶快滑下来的眼镜，我看见他闭着的眼睛似乎又闪了一下。先生左手扶着右手指头，捋了四个指头报出了爱民的八字，爱民坐正了腰身，有点紧张，脸有点红，盯着先生，一字不漏地听着。
先生说他一辈子风流潇洒，比较犯桃花，情人众多，有时会危及婚姻，但最后还是善始善终。我多了句嘴，他平时说话都说得不太直溜，怎么会有不少女孩喜欢他。先生挺耐心地说，这就是命，你看他表面稳重老实，可骨子里却风流得很，会讨女人喜欢。我连连点头，这家伙平时不吭声，但做事一点也不含糊，属于闷骚型的。
先生说他会多子多福，中年走老运，到时福旺钱多，虽是不读书，但南下有财，北上有钱，条条大路通金山，艘艘帆船载元宝。先生说的唾沫星子乱飞，爱民离得近，星子有的飞到了他听得起劲时大张的嘴里，他却一点都不嫌弃，我想起吃棉花糖时他嫌弃我口水，当时，心里很鄙视他。
爱民心花怒放，得意地回头看我，我却别开脸，懒得理他，他吃了先生的口水还洋洋得意。
先生收住了嘴，摸着脚边的罐头瓶子装的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嘴唇，朝我站的方向望过来，问，这位小帅哥，要不要也问个前程。我连忙说，没钱了没钱了，爱民也帮我圆场，他确实没钱了，仅有的五毛都给我了。先生才做罢，我赶忙拉着爱民，催他快走。爱民学武侠里的人物朝先生拱了拱手，谢您吉言，后会有期，转身被板凳一绊，差点摔着。
回校的路上，因没钱坐公交，我们只好步行，五六里路走得脚疼，可爱民兴致勃勃，一路讲他的好命。我说，那可是个假瞎子，你没见，我们走一会，此人就取了眼镜，站起来踢腿活身，还操起一颗石子砸中了树干。爱民却不信，说我瞎说，我没和他犟，我知道他根本就没回头。
爱民算完命后没几天，就卷了铺盖。我把他送出了校门，我有点不开心，毕竟搂肩搭背两年，一起做了不少龌龊事，以后还能和谁如此默契。爱民也有些黯然。但随即他开朗起来，阿军，记着我的好命，我一定会好好的，特有钱，我最起码生三个儿子，到时看村里那帮崽子谁还敢欺负我。我打了他胸口一拳，瞎子还说你犯桃花呢，你可别折腾，好好对跟你的人。
爱民走了后，我没再坚持，也卷了铺盖，离开了县城的那所职高，把那些种地的专业书都扔进了垃圾堆。
爱民的家在县里最东边的一个镇，距我家有五六十里地，他的村子在襄河分洪区的坝子下面。我没见过山，爱民忽悠我说，你去我家，我带你看山。我去了，是个阴天，爱民带我爬上高高的坝子，往东看，他把臂伸得很长，就是那个方向，可以看见侏儒山，那是武汉周边的一座山，离他家百十里地。我瞪大眼睛，啥也没看见，我怨爱民骗我，爱民说，你来的天气不对，晴天一定可以看见，我就见过。我不信他。他又忽悠我，有机会了我们一起去爬，这么远看着又有什么意思。
辍学后，我跟着幺舅去了东北，火车一路地穿山过岭，河南有山，山海关也有山，我在火车上看山，却想像爱民的那座侏儒山，啥时候和他去看看，他又去了哪?
我再没见过爱民。八十年代没有电话，全靠写信，班里当时有一份油印的通讯地址渐渐地没了踪影，我和那些庭园经济专业的同学们失去了联系。
三十三年了，不知道爱民过得怎样?那位算命先生给他算得准不准，有几个儿子?想起他自信满满的笑容，应该很准。
唯愿他安好，挺想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