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玺看中意了一件衬衣，纯色的浅蓝，暗织的花纹，带着垂感的精纺亚麻面料，质地精良。无印良品的东西都是这种浅淡的味道，单玺素来很喜欢，心里暗暗揣摩了下穿在她那个对衣着不讲究品牌，却注重质感的老爹，应该穿得很合适。

只是，买哪个尺码好呢？

她在175和180两个尺码间举棋不定。对着镜子往自己身上胡乱比划，实在觉得自己的小身板和老爹的相去未免实在太远，这样的比划，毫无参考价值。

她的目光在店内逡巡了一番，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个独自低头，正在摆弄几个杯子的男子，身形和老爹倒是参差相似，于是拎着那件衬衣便走了过去，跟那男子打了个招呼，请他当一下免费模特，让她可以把两件衬衣在他身上比划一下，看看给自己的老爸到底买哪件做父亲节礼物合适。

那男子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即便表示了同意。于是单玺便将两件衬衣分别往那男子身上比划过去，尤其注意着衬衣肩膀的宽度。

她专心的比划着，突然觉得那男子用一种颇为玩味的目光在细细打量着自己。那眼神是带着打分意味的，是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对有可能和自己发生故事的女人的颜值考量。

她突地心里一阵猛跳，带着几分尴尬匆匆结束这次免费模特借用，拎着衣服走向收银台，只想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这男子，竟以为自己是在找机会搭讪他，接近他，以为接下来自己该跟他发生点故事。

这眼光让她特别难堪。她简直是落荒而逃。等到了收银台，她才发现自己压根没得出到底该买哪个尺寸的结论，只好胡乱选了件大的。

原来被自作多情的那一方竟也是这样的处境尴尬啊。单玺坐上地铁后，一面随意翻看着手机，一面仍旧忍不住的只觉身上一阵阵恶寒。

胡洋第一次和她聊天的场景，她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是她到现在单位的第二周。办公室的几个同事认了个七七八八。靠窗有个男同事，叫胡洋，长得很是斯文干净。单玺在早上上班的电梯里遇到胡洋时候，正戴着耳机听歌，两人打了个照面，便互相笑着点点头算打招呼。电梯里没有旁的人，单玺便把耳机取下来，免得显得不太礼貌。只听胡洋笑着问她：“嗨，在听什么歌呢？”

单玺也便笑着答：“陈奕迅的《落花流水》。”

“是吗？这歌很好听呢。”

“你也喜欢这首吗？”

“是啊，就可惜是粤语歌，我不太懂。”

“哦，你是哪里人？”

“山东的。你呢？喜欢粤语歌，广东的吧？”

单玺便笑：“我长得像广东女孩子吗？”

“哦，那我猜错了。你其实看着像江浙的。”

“你眼光不错呀。我江苏常州的。”

刚好电梯到了，两人一起出了电梯，胡洋一面对她甩下一句夸赞的话：“你们江南的女孩子，都很漂亮。”

单玺脸上不禁微微一阵红，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微微荡漾。

当天晚上，胡洋和她因为传送一个文件，主动加了她微信。单玺把文件传给胡洋后，便点开胡洋的朋友圈，一条条翻了进去。胡洋的朋友圈非常干净，基本都是偶尔分享些关于健身、政治的文章，夹杂少许工作相关的干货文，偶尔有张把出去旅行的风景照，此外，便鲜有涉及私人生活的。

然而，最新的一条，发送在当天中午，是胡洋分享了一首歌，陈奕迅的《落花流水》，他自己写的分享心情是其中一句歌词："自觉心境已有如明镜，为何为天降的稀客，泛过一点浪花……”

单玺和胡洋依旧在同一个办公室进进出出，偶尔因为工作有些交集。中午有时会坐在一起吃个工作餐。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更多的交往。

日子一天天平淡地过着。只是偶尔，单玺忍不住往胡洋的方向瞟过去一两眼，静静看看他干净的白衬衣的背影。其实不过都是一样的工服，然而那千人一面的衣服，穿在胡杨身上，似乎便多少有点与众不同。明明是一样的简单的白，在他那里，仿佛多了点灵动和清透感。

其实，他的衬衣领子并不特别干净，偶尔单玺还能看到他没有及时换洗的衬衣领子里发黄的痕迹。然而，看在单玺眼里，并不觉得这是不够整洁，反而在心里暗暗欣喜：他确实是没有女朋友的人呢。

那段时日，单玺每天会去关注胡洋的朋友圈，看他偶尔更新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有天，他在朋友圈，转发了一篇美文，题目叫《江南女子，如水的你》。她的心里，不觉又是微微一动。

这办公室暗暗滋长的情愫，像春日里的水草，日渐丰茂起来。

三个月后，办公室几个同事加班，加班到深夜11点，大家约了一起楼下一起吃宵夜。胡洋就坐在单玺的旁边。等菜上桌的空档，胡洋便问单玺：“听说你们江浙人都喜欢吃甜食吧？”

单玺就笑：“我每次都听大家说江浙人爱吃甜，甚至说上海人米饭里加白糖。其时哪有那么夸张。”

胡洋便很感兴趣地听着，不时问她几句江浙一带的风土人情。

单玺那夜特别地健谈，似乎是因为有了个很好的听众，便说起很多家乡的风物。

宵夜后，胡洋很自然地问起她的住址，说正好顺路，便送了单玺回家。

其实一路，也仍旧只是聊些很寻常的话题，并没有任何能拉近两人关系的话题。

然而那夜，单玺回到家后，心里不免便有点期待地想：他真是很端庄持重的人呢。他一定是羞涩吧。只是，他以后会不会上下班都顺道来接送我呢？

然而并没有。

胡洋和单玺，依旧保持着普通同事的距离。

单玺除了默默关注胡洋的朋友圈，默默看多两眼他的背影，竟是什么也做不了。

有时，单玺会在夜里给胡杨主动发消息，借着问一些工作相关的问题，希望引起话头，能和胡洋多说几句。但是胡洋似乎并不领会她的心意，并不和她多说什么多余的话。有时单玺特意想挑起些话题，胡杨也不过简单应对 。

单玺心里忐忑着，把握不住胡洋的心思。

出于女生的矜持，她只好暗暗关注胡洋的一切，包括，关注他的星座。她从一次大家中午的闲聊中，默默记下了胡洋的生日，知道了他是摩羯座。摩羯座，最外冷内热的星座。她想，胡洋这样的人，也许就是不会表达吧。

单玺研究了很多关于摩羯座的文字，这些文字有时似是而非，有时彼此矛盾。然而她还是乐此不疲，尤其喜欢看摩羯男和金牛女的配对。

有天，她看到一篇星座分析文：《摩羯座和什么座最配：金牛座、处女座、双鱼座》。单玺很是高兴，便转发到了朋友圈，配了一段文字是：自我要求最严格的金牛女，期待我的摩羯勇士……

没想到，当晚，胡洋在那篇转发下，点了赞。

单玺兴奋地一夜没睡好，第二日晨起便有点迷迷糊糊。走进电梯，竟然又遇到胡洋。她心里忐忑起来，觉得自己的样子不够好，早上起晚了，黑眼圈明显，妆容也不够精致。

不过胡洋的注意点显然不在这里，他看到单玺倒满脸兴奋：“单玺，你对星座有研究？”

单玺羞涩地笑：“没有没有，哪里说得上研究。无聊时候看看呗。”

胡洋说：“你们女生都喜欢看星座吧？有些星座理论还真有点道理呢！”

单玺心里别别的跳：“有些星座理论还真有点道理呢”，这句话，明明似有所指。

她于是装得云淡风轻地问：“你哪天生日呢？我看看你是什么座？”

胡洋说：“我是摩羯。”

单玺脸一下子红了，这胡洋，分明是什么都知道了呀。可是，对方点到为止，她也只好装傻，嘴上便只云淡风轻地问：“哦，你也在关心星座呀？”

胡洋说：“以前我都不关心的，也就是最近在朋友圈看到会看一下。对了，你昨晚转发的那篇星座文我看了，我还收藏了呢。”

单玺地脸烫到自己都要觉得羞愧：“是，是吗？我随便发的。”

胡洋说：“你别说，有些话还蛮准的呢。我还关注了这个公众号，以后也要研究下星座了。”

那晚，单玺发现，胡洋把她转的这篇文章，转发在了自己的朋友圈。不过，没有配任何文字。

然而,日子又继续这样过着。似乎已经无限接近的胡洋，依旧仍是无限地遥远着。

单玺终于按耐不住了，她在朋友圈，给胡洋分了一个单独可见的分组。她转发张惠妹的歌《听海》，配上歌词“为何你明明动了情，却又不靠近？”胡洋没有反应。

她写：“可惜你送我回家的路太短，而我想说的话其实还很长。”胡洋没有反应。

她写：“喜欢每天望着你的背影，呆呆地笑。”胡洋没有反应……

然而她看到胡洋的朋友圈，又有了新的更新，是转发戴望舒的诗《雨巷》。没有配任何别的文字。然而单玺点进去，一字一句细读那篇诗的句子：“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她猛地醒悟：今天下雨，她撑着一把缀满绿叶的雨伞，在公司门口遇到胡洋。

可是，为什么，他始终不肯先说出那句话？

他是太羞涩，还是太矜持，还是太自卑？

难道这一层窗户纸，必须由她先捅破？

愚人节，很多真心话，都藏在这个节日，用玩笑的方式来表达。

单玺终于没忍住，下班后，怀着无比紧张的心情，给胡洋发了一个5.20元的红包，红包的说明文字又让她犹豫了许久。如果改成“愚人节快乐”，也许他真的只当是个同事间的玩笑红包，写其他的，又未免太过直接，哪怕能开始这段感情，又从一开始便落了下风。单玺斟酌再三，最后只是用了系统自带的“恭喜发财，大吉大利”八个字。

然而，红包发出后，胡洋迟迟没有接。她拿着手机，一直等不到对方回应，连一个澡，都洗得不能安心。

一直等到晚上11点多，才来了短信提醒。胡洋接了她的红包。单玺的心，跳到要到嗓子眼。然后，之后，手机竟又是难堪的沉默。

单玺傻傻的等着，盯着和胡洋的对话框，然而，始终，没有回音。她在焦灼不安的等待中，点进了他的朋友圈，却见他刚刚更新了一条朋友圈，画面上，是一双交握的手，配的文字是：“感谢愚人节，终于给了我勇气。从今往后，爱你的话再不需要借着愚人的节日来掩护。我希望和你过情人节，陪你过圣诞节，一起过所有所有的节日，更要把我们今后的每一天都过成节日。”

单玺的脑袋里顿时一片嗡嗡作响。这条最新的更新，是在向世界公布一段新生的恋情，也分明是直接在给她一个明确的拒绝。

她回到与胡洋的对话框，手指颤抖着，飞速地写下：“哥们，愚人节快乐哈！”

发出后，却又万般懊恼。这从没用过的“哥们”二字，这故作轻松又万分别扭的称呼，反而似乎更加明显地出卖了她。

然而，撤销也是不行的。万恶的微信，会把撤销消息明白提醒给对方，反而又落了欲言又止的口实。

正在她纠结气恼羞愤苦闷的时分，和胡洋的对话框，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

单玺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焦灼地等待着。

然而胡洋分明打了很久的字，却又迟迟没有发过来消息。

隔了好一阵，终于才来了一段文字，却不过是简单几个字：哈哈，谢谢啊！你也节日快乐啊。

分明不是他刚才打字那么久的劳动成果。

可是，还能怎样呢？这尴尬的结果已经写就，再也无法撤回。

单玺把手机懊恼地扔到床上，趴进被子里，恨不得就此把自己埋进一个洞穴，深深埋起来，再也不用去上班，不用去面对胡洋，去面对那种尴尬而痛心的处境。

可是，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呢？是在哪里出了错？他明明对她各种暧昧，难道只是拿她寻了一场开心？

单玺的眼泪无声地晕湿了枕头。

不知多久后，她突然听到一声提示音，是胡洋发来一段长长的文字：单玺，真的应该谢谢你。我暗恋19楼的一个姑娘很久了，她是浙江人，双鱼座，和你一样喜欢听陈奕迅。今天我跟她表白了，她接受了我。你的那篇星座理论很有道理。摩羯和双鱼真的很配。

接下来，是一个红包，66元，写着：感谢你，也请为我快乐吧！

明明他是一切都了然于胸，于是这么刻意地与她解释。

这天衣无缝的解释，令单玺一切了然。这份装作完全没有意识到的坦然，给了单玺一个很好的台阶，却也令她反而更觉尴尬。

原来那些似是而非的感情，不过是眼角眉梢一场自作的多情。

胡洋所有的用心良苦都不是冲着她。在他竭尽全力靠近另一个女人的路上，他像一阵风，朝着自己想去的方向吹着，却顺带着扰乱了单玺的心房，在她的湖心荡起无限涟漪。

然而，因为他心里全然没有她，便如同那风完全没有注意她的湖心荡漾。当她自作多情地把这片涟漪展示给他，胡洋这阵无心的风不过清浅地一笑而过，说一声：不好意思，我想绿的是另一片江南岸，没注意到居然吹皱了你 的一池春水。

单玺在地铁上摸摸自己滚烫的脸，刚才无印良品里那个男人兴味盎然打量她的目光，似乎仍像无数虫子一样在她周身攀爬。这感觉令她身上一阵阵的泛起鸡皮。原来，原来不单单是自作多情的人处境尴尬，那被自作多情的人也一样尴尬至此呀！

那么当初胡洋回复她消息的那持久的打字，定然也是踌躇而尴尬。他们仍是同事，仍需不时碰面，仍需协同合作。然而，他根本无意与她，在他那一头看来，她的那些春心萌动，却是多么的无稽和无由。因为对方的毫不在意，她曾经的那些辗转柔肠牵肠挂肚千般思虑万种柔情，全部沦为愚蠢的笑话，成了黑色的幽默。

多么傻啊。真爱你的人，哪里会始终按兵不动？会按兵不动的，不过只是因为，你不是他想赢的那场仗啊。

他只是没有喜欢她，所以哪里看得到她那些多情的表演呢。越是费力地表达，越是沦为了一场愚蠢而难堪的笑话。

单玺点开胡洋的朋友圈，看到他朋友圈里晒的520的表白：“我的可爱的双鱼女孩，请让摩羯勇士一直守护你。”配图里，那与胡洋相依相偎的姑娘眉目灵秀，是胡洋曾形容的那种黑发如丝面色白皙的江南女子。

单玺默默把胡洋的朋友圈对自己设为不可见。 她自己圈里那些曾经为着让胡洋关注的内容是早已删掉了。从今往后，她也不想再关注他的动向了。

尴尬的一厢情愿，可笑的自作多情，一次就足够，无需再反刍。

他的眼里根本不曾有过她。因而她的一场独角戏，完全成了笑话，而她不过是他们爱情故事的一个小丑。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风本全然无心，水却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