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盛诗韵
邻近冬至的一天午后,阳光稀薄微弱,却足够温暖这座小小的村庄。村庄静静的,老人们坐在屋前的太阳底下,乜斜着眼享受阳光,拉拉家常,或者带着老花镜织着毛衣,流动的阳光都织进衣服里,那些温暖将陪伴着他们的孩子度过一年里最寒冷的日子。顽皮可爱的孩子们围在一起,手里拿着小小的树枝逗着窝在墙角的花猫,花猫懒懒的,一动不动地趴着。
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午后回到奶奶家的,回到装满一整个童年时光的老屋里。老屋很旧,墙角斑驳脱落,墙面上我年幼时的涂鸦和识字时的图画都褪去色彩。记忆里的方形小桌还是靠墙摆放,奶奶坐在一张小凳上,还有一张小凳空着,那是我小时候常坐的。
奶奶正在用黄纸折莲花,一如从前。奶奶的手指因为经常接触冷水,常年做农活变得粗糙,关节也开始变形,可折起莲花依旧灵活,纸张在她手中翻转,像翩飞的蝴蝶,最后落在桌面上,变成一朵精致的花,奶奶认真的模样竟带着些孩子般的固执。桌上的红色收音机咿咿呀呀地放着佛经唱词,收音机旧旧的,有好几处变成粉白的颜色。
午后的阳光照进屋里,奶奶的白发在暖阳下闪着光,这一束光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很多个早晨和那些与奶奶一起生活日子。奶奶总是起得很早,我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到奶奶起身的背影,和透过未拉紧的窗帘照进房间的一束光。奶奶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脸,洗手,然后点香。等到太阳升得更高些,奶奶会叫我起床,她让我坐在小凳上,她坐在床沿上替我梳头。奶奶总是一丝不苟,动作很慢,她的一举一动好像都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仪式感。隐约间,我闻到奶奶手上沾到的檀香和黄纸的味道,那种并不好闻的味道却是记忆里很熟悉的味道。
奶奶的大部分空闲时间都在折莲花,我坐在奶奶身旁的小凳上和她一起折,做她的小学徒。孩子总是好奇,我会突然问起莲花的秘密。奶奶听后会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我不可以乱问,佛在看着呢,只管静心虔诚地折就是了。
关于莲花,我始终也没有想明白。但莲花总是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给我们一种神秘的奇特的感觉。家人生病总是不见好,奶奶就在院子里点燃一朵莲花,嘴里念念有词。小年夜送灶时,奶奶依旧点燃莲花,嘱咐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
虽然不解其中缘由,我从没觉得奶奶迂腐或者迷信,相反,当我看到那些烟雾和火光时会莫名地热泪盈眶。莲花是奶奶的信仰,是她的期许和寄托。奶奶点燃莲花时的目光格外虔诚,格外坚定,然后她静静地看着燃烧的莲花,感到安心又满足,仿佛一切的不美满都会化成灰烬消散。我始终觉得,莲花消失不见后,会以另一种样子守护着虔诚的人。
后来,曾经的小学徒再也难有机会坐到她的小凳上,她走出门,去到远方。
记得离开时,奶奶告诉我,一定要做好事,做坏事的时候天上会打雷的。奶奶还说,永远不要害怕,她会一直烧香礼佛,为我祈祷,佛会保佑我的。
我就站在老屋的门口,任由思绪漂浮,回忆漫延。奶奶折得认真,并没有发现我。她折完一朵放在脚边的纸箱里,抬头看见了我。她惊喜意外地站起来冲着我笑,甚至有些不稳。我急忙走过去,扶着奶奶坐下,又坐到我的小板凳上。奶奶的耳朵在5月份动过手术,她的听力很成问题,我们费力地交流着,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奶奶拿起一张黄纸递给我,笑着问我:“还记得吗?”我默默地摇头,奶奶反而笑了:“看来我们囡囡真的不记得了,那你再给奶奶当一回小徒弟吧!”
尴尬的气氛瞬间消失,奶奶一步步地教,我一步步地学,阳光像长了脚,它从屋里慢慢地走过,又绕过门出去了。时光无言,我们不语,就静静地享受着这个下午,好像从前一样。我的莲花折得并不完美,奶奶一点一点地帮我改,重复着从前就讲过很多次的话。只是还有一句我未曾听过的,她说:“奶奶老了,什么也不想了,就希望我们囡囡好好的。”奶奶看着我一直微笑着,我却不敢看她,把头埋得很低,我怕眼泪会夺眶而出。
恍惚间,我觉得时间停了,破旧的,老去的,离开的都回到了最初的模样。老屋、奶奶、莲花都静静地在那里,替匆匆忙忙、跌跌撞撞向前的我们守着一份美好和安宁,也像一种羁绊引我们回望。
仓央嘉措说,莲花开的时候,满世界都是菩萨的微笑。我愿意相信莲花的神奇力量,相信奶奶在每一条折痕里给我们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