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一些特别的日子值得纪念。于我而言,二零零二年的五月十三日极其难忘。两个原因:一,我最爱的女儿是日抓周。二,那个最疼最疼我的祖母当晚撒手人寰。
这出措手不及的人生悲喜剧令我不安了很久很久。
大概小女出生前两年,祖母已经得了阿尔咨海默氏症,不过那时并不严重。到小女出生时,她老人家还能乐呵着牙落齿疏的嘴,偶尔去努力抱抱孩子。在我们的多次拒绝下,以后她也就略有些失望的不再坚持了。有一次,我们见孩子刚睡着,抽空出去买点东西。很快回来,刚到家门口,就听见卧室里孩子的哭闹声,疾赶去一看,祖母正呵呵的抱着她逗呢,一老一少,一哭一笑。记忆犹新。
刚开始,并没有影响祖母的日常生活。每天早上,她还是照旧拎个菜篮去买菜。这是她退休后的主要工作。爷爷去世后,全家的菜篮子更是她一手张罗,有条不紊的一直料理了很多年。后来我们常常发现,买菜回来后,她突然又抓起菜篮急急的出去。再回来后,有时会笑嘻嘻的自嘲,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买的东西差点丢喽!有时候却满脸懊恼沮丧,嘴里窃窃私语,那是压根想不起东西遗忘在何处了。记忆力渐渐地消退,从开始的丢三落四,慢慢的到连自己回家的路也经常找不到了。
家人开始重视。到处问医寻药,没什么好办法,看紧点罢。在院子门口装上锁,口袋里揣上家里联系方式,行动逐步受限了。尽量不让独自出门。她起初满口否认,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直到父亲对她说,老娘,人要服老呀,不能给“小鬼”添麻烦啊。“小鬼”指的是我和我弟,当时父亲也是中风在家,我们兄弟俩差不多又同时甫添丁口,忙得确实够狼狈的。祖母依然呵着嘴,目光却变得有些茫然,不再辩解,默默地转身回房。老太太知道,此后她大部分的活动范围将囿于院门之类,再也不能替她的儿孙们做些什么了。
祖母最心疼我,从小到大从未改变。小时候压岁钱我都是拿双份。即使明的那份,弟弟也只能拿到我一半,其他老表们更别提了。由于我的炫耀,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弟弟也争过,徒劳。习惯成自然。这种分配方式一直延续到我结婚后。打小,不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漂亮的、时髦的都是先尽着我。家里人都笑着劝她,应该把一碗水端平啊!可她依然我行我素,毫不顾忌。她有她的理,“长孙子”呀,天经地义!喜欢孙子犯法啊?
我从来不信什么爷爷奶奶不能带孙子之类的鬼话,说什么爷爷奶奶不会教育,孩子将来不成器,全是溺爱惯出来的等等。想想都可笑。窃以为,一个人有多大出息跟教育其实并没多大关系(这里不想多废话,喜欢抬杠的有空微我私聊),人的成就主要看天赋,其次看机缘,其他都是扯淡。你羡慕嫉妒恨贝多芬八岁登台演出,就艳惊四座,可人家莫扎特才四岁就开始作曲名噪一时了。郭靖在江南七怪的严格教育下苦练了那么久,遇到梁子翁,结果毛用没有。不抵跟洪七公学半招“神龙摆尾”,翻来覆去就半招,轻松搞定,打的丫妥妥的。不服咋地。扯远了。
祖母疼我就是溺爱,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太太知道什么啊,反正就知道赤裸裸的疼她的长孙子,百依百顺!犯了错误要挨父亲打,不行,一边使劲护着,一边讨饶,下次不会犯了,下次保证不会了!好像犯错的是她。
我十二岁那年,祖母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金狮牌,要票的,不知她想的什么办法托的人。我个子矮,即使把坐垫放到最低,也够不着脚踏。只好斜着腿,把一只脚从车大杠下尽力伸过去骑。这个方法很流行,俗称“掏螃蟹”。倒也骑得飞快,顿时得意起来,便信誓旦旦的开始卖弄,让祖母坐上后座,准备带她“享享福”。爷爷再四劝她,千万不能贸然尝试,危险!她却经不住我的一声吆喝:“奶奶,上!”就坚信不疑,毫不犹豫的坐上车。一个刚刚学会骑车的小屁孩,能载得动她吗?结果可想而知。幸福感在祖母脸上停留了两分钟不到,就人仰马翻了。可怜她老人家每次跟人解释摔碎的门牙都说,享孙子的胡(福)了,享孙子胡了。众人都大笑不已,她也笑,开心的大笑,每次都是。那一刻,幸福分明久久洋溢在她的脸上。
祖母抽烟。我十六岁的时候,去她卧室,随手拿起一根烟放在鼻下嗅嗅,祖母见了哈哈笑道,我孙子长大喽,抽吧抽吧,不要紧,大小伙了,可以抽了。以后逢年过节那些后辈们的孝敬,遇到好烟她都攒着,偷偷塞给我。为此和爷爷不知吵了多少。她的理由就是,自己十六岁开始抽烟,现在不也好的很,如今的烟都有过滤嘴,又能什么关系?再说又不是鸦片!
后来,听家里其他长辈说,我才知道,祖母也非常爱我父亲。
在父亲很小的时候,建国初期吧,爷爷因为“成份问题”被“改造”。迫于生存的压力,祖母去上海做过好多年桨洗佣工。在那个世风冷寒,命若草芥的时代,一个妇道人家,文盲,家产被充,丈夫坐牢,五个孩子,不是穷的揭不开锅,是连锅都没有,除了出卖自己廉价的劳动力还能怎么办?
不过,洗再多的衣服,吃再多的苦,寄回来那点微薄收入,又怎能养活全家?我的两个叔叔相继饿死,两个姑母幸被好心人家收养,父亲也是靠经常乞讨,勉强活着。父亲在世时,每忆及此,想起他两个弟弟,总是垂泪不已,喟然长叹。
祖母的负疚可以想象,虽然她自己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表达过,像所有历经苦难的芸芸众生一样,只道生活本来就是如此,唯有默默地无奈接受,让时间去慢慢抚平化解。这种内疚感,直接转化为她此后一生中,对父亲的言听计从,而又毫不吝啬的爱屋及乌于我。
到我出生,也许在她看来,我就是父亲,等于上天重新给她一个照顾自己孩子的机会,没有什么大道理可言,有她也不懂,就知道拼命疼爱,无原则,无理由。
现在我当然知道,因为这疼爱里,饱含着她在寒冷的河水中洗衣时流下的每一滴思亲泪水,以及回来后痛失亲人产生的无尽的愧疚。虽然她一句也不曾说过,我当然知道,她的苦又向谁言。
小女办抓周酒席的前三、四个月,祖母已经不能下床了,除了父亲和我,所有人的名字也都叫不出了。再后来,人都不认识了,就连父亲和我也是混淆乱叫。进食越来越困难,大小便失禁,本来就阴冷的房间透着难闻的气味。自私和冷漠居然令我不愿意去每天去看望祖母,看着她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样子,甚至想,死亡于她未必不是解脱。话是这样说,然而每想到这里,心里又忍不住隐痛起来。
抓周的当晚,酒店内济济一堂,家里就缺祖母没到场。父母扒拉两口饭,就先回去照看祖母了。等亲朋散去后,我心中不知为何掠过一丝不安,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赶忙招呼爱人回家,离家越近感觉越真切,越慌恐。也不说话,低头小跑,爱人抱着孩子跟在后面也慌乱起来,进家,门灯也来不及开,径直奔向祖母床头,“奶奶!奶奶!!奶奶!!!”我大声哭喊着,可那个最疼最疼我的祖母再也不理睬我了……
父母后来对我说,真奇了怪了,刚给你祖母喂过饭几分钟你就回来了,莫不是你奶奶叫你的?我说,是的,绝对是的!她弥留之际最想的肯定是我这个长孙子。尽管我在她生命最后几天并没有陪着她,我知道,她不怪我,她不会怪我的!
一眨眼,小女都十五了,她当然一点也不会记得曾祖母当年乐呵呵哄她的样子,我却历历在目,还有:我的第一个铅笔盒,第一块蛋糕,第一颗大白兔,第一根冰棍,第一顿火锅,第一次去动物园,第一辆自行车,第一双皮鞋,第一件皮夹克,第一张百元钞票,第一支龙泉牌香烟……
今年住院八个多月以来,不知道什么原因,非常爱做梦,而且总梦到离去的亲人。但其他的人出现时都面目模糊,在梦中,只是我的祖母还是老样子,一个人孤独的站在院门边,兀自呵着嘴,两眼茫然的朝着远处我每次回家必经的路口,平静而又期待的张望……
司马池诗云:
冷于陂水淡于秋,
远陌初穷到渡头。
赖是丹青不能画,
画成应遣一生愁。
二零一五年十一月十二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