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无间无源
逢海棠花妖，必将诛之，方能无祸
楔子
人们说，她是一道劫。
她是海棠花妖。她曾有一个主人，名叫顾琼。
这顾琼啊，原身乃为大鹏，满天神佛中赫赫有名的金翼仙。机缘巧合，他认识了她；命舛数奇，她却害死了他。
她十分后悔，自行请愿被贬到凡间。本以为要在满心悲痛中了此一生，哪知这才是厄运的刚刚开始。
两国交战，她恰好从其中一国的军队旁走过，风卷烟尘，局势大变，眼见胜券在握的军队差点被杀了个精光；
山匪被擒，她好奇地围来观看，灵光烁烁，本被拴起的山匪们如获仙力，众目睽睽下挣断了绳子，逃得无影无踪；
乾阳捕妖，她拍手叫好，电光火石，妖怪长成百丈，堂堂武神竟被生生反噬在其中。
她真的是一道劫，一道谁也过不去的劫。
天庭下了通缉令，她有口难辩，只好躲进深山，不敢见任何人。
民间传说，逢海棠花妖，必将诛之，方能无祸。
卷一
风动，花漾，春色山中红雨弥漫，满路是海棠。
红妆懒懒地睡在落花中，一身海棠红衣。这是她在深山中度过的第一百零一个春天。
这一百年里倒没出什么乱子。为了不伤害别人，这一百年里，她尽力避免撞见任何山中来客。从晨起睁眼到夜晚入梦，三千多岁月不过是一天寂寞的循环。
红妆轻叹，百无聊赖地揪下垂枝上一朵血红的海棠。春风一度，花瓣肆意伸展，红妆送出一口灵气，随手拋到枕边。
海棠触地的一瞬，四处银光飞散，小小绿芽破土而出，愈长愈高，少顷，便长成了新一棵缀红香玉的海棠花树。
天高云淡，一群大雁飞过，划开层层云的涟漪。无聊间，红妆向雁群吹了声口哨。领头雁应声而落，众雁惊惶逃散。
果然，纵使寂寞百年，我还是一道劫。红妆郁闷地想。不过这也有实用的一面，晚上又有肉吃了。
风声送来雁喃，红妆起身，寻大雁掉落之处而去。九重云雾，海棠繁茂，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落花，大雁掉在上面仍活蹦乱跳。红妆紧赶几步，一阵翎毛乱舞，大雁扑棱躲闪，最终还是被红妆缚在手中。
及至站稳，风抟落花，满目缤纷。红妆神色猛然一凛，空出右手探向腰间，祭开海棠扇，花间遥遥一声悉窣：“谁在那？！”
扇间风起。几十方圆内花树无存，平地上没有一丝可供藏身之地。大地茫茫，与天一色，并无人影。
红妆收扇，再三确认无人，轻吁一口气。可能是寂寞太久，出现了幻觉，她想。分明是害怕有人出现，心底却又隐隐有一丝期盼。一百年来总觉得有人在窥视她，然而祭开海棠扇后，又总是无人。
也应是无人才对。谁会招惹一道噩命之劫呢？
卷二
今日阳光好。云雀鸣，海棠香。
红妆经阳光一晒，仿佛洗尽了一身晦气。心旷神怡中，她独自在深山中漫步。
群山凝朱，垂香飘曳，人间芳尽，海棠正茂。
顺着春风，隐隐竟有一丝聒噪……是脚步声，叫喊声，无边无际的回荡。红妆疑是幻听，狠狠揉了揉太阳穴。
不，不是幻听，这声音真实存在的，虽然时有时无，飘渺空旷。红妆又喜又惊，红衣飘摇，飞跃上海棠枝头，向下眺望。
模模糊糊，她看见一伙强盗手提米面珠宝，四散奔逃，追着他们跑的人手提砍刀。红妆认得的，那是乾阳将军，化成了凡人的模样。
想到乾阳，一丝愧疚涌上心头。人们说鲲鹏一体，其实不然。顾琼是鹏，得道较早，在天庭上有着自己的一席之地；乾阳是鲲，在水中混了几千个年头才幻化出人形，仅成了天庭上一个可有无的人物。那次捕妖其实是乾阳晋升的天劫，百年一遇，可就这样的机会又偏偏被她搞砸了。
乾阳这人，也是命苦。辛苦修炼化成个玉鳞仙，却还不如偶然被点入顾琼门下的红妆地位高。天庭大宴，没有他不觉少，有了他不觉多。酒令抽签，抽来抽去总剩一支，等布签仙子毁了这签，众仙才恍然发觉这里还有一玉鳞仙。
等顾琼一死，红妆成劫，乾阳终于发奋图强，几年下来，很快便升到了众星捧月的将军之位，仅比当年的顾琼矮一个肩。可从那以后，乾阳的高升之路仿佛也到此为止，一年一年过去，再得不到晋升。
眼下的他仍在为民除害，尽职尽责。红妆害怕自己再给他招来什么厄运，忙跃下枝头，跑进一个山洞，远远地躲了起来。
正是顺风，脚步声遥遥入耳。红妆抱膝而坐，仔细辨认。几声惨叫，乾阳似乎抓住了几人，但一阵枝叶断裂声后，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消失，空旷的山谷中只留下乾阳愤怒的咒骂。
一个时辰过去，万籁俱静，乾阳终于走出山谷。红妆钻出山洞，眼前白影倏然一闪，环顾四周，仍是无人。
花影荡漾，暗香盈动，一轮红日当头，已是正午。
红妆紧张半晌，早有些饿了，足踏松软落花，一步一步往回走。山势回环，路也跟着转弯，红妆走过山角，却正与悄悄撤走的强盗们撞了个措手不及。
“啊！！！”
双方同时惊叫，红妆尚未反应过来，一口袋粮食便已砸来。她忙劈下，拎在手中，想趁未被认出之时逃走。
“是……是海棠花妖？！”
强盗们纵使杀人无数，面对红妆也还是腿脚发软，仿佛下一秒就会毙命横死，哀嚎声在山间此起彼伏。红妆大脑一片空白，她深知连在“海棠花妖”后面的是怎样一句诅咒。果不其然，早有强盗喊出了那句民间广为流传的俗语：“逢海棠花妖，必将诛之，方能无祸！杀了她！”
强盗们红了眼，围上来。红妆虽有海棠扇，心里到底不想伤害这些凡人，逃得飞快，心在胸膛中呯呯直跳。
跑到山顶，前面已是深崖，红妆适时停住脚步。恰在这时，应遇见她而生起的劫灵验了，强盗们极力想停住步伐，但身后有灵力相逼，硬是如熟透的果子般一个接一个掉进悬崖。
红妆无奈的看向深渊。云雾缭绕，尖石突兀，又是一群被她害死的人。
卷三
她也不想伤害任何人，她也不想被看做噩运的源泉。
身后落花簌簌，红妆本能地转身，几十个才刚刚爬上山顶的村民出现在眼前。
“海棠花妖？！”
村民们如临大敌，锅碗瓢盆，铁锄刀斧，一时都对准了她。
“我说近几天怎么总是无缘无故丢掉粮米，原来是被你这个妖精偷走了！”一村民的愤怒超过了恐惧，目光在红妆和她手中的口袋间来回游走。
红妆没反应过来，当明白自己是被人误认作盗贼时，如摸烫手山芋般丢掉了粮米口袋。“这……不是我！我从来不偷人东西！”
“盗贼都说自己不是盗贼，”村民当然不可能信，冷酷的眼中满是恨意，“当了煞星，害死这么多人，如今又来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有脸活这么久的！”
煞星，妖精，伤天害理。这些字如针一般深深刺入红妆心中，疼得她几乎落泪。千思万绪仿佛在胸中郁结成块，令人窒息。
多可笑啊，她竟天真地认为躲避是消除成见的出路。就像那夜幕挥不去星辰的影，人们对她的成见不可能改变，苦苦躲避，牺牲自己，保全他人，她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一念成仙，一念成魔，都不是偶然，都是被人逼出来的。
有村民唇形微动，“逢海棠花妖，必将诛之，方能无祸。”未等他出声，红妆便抢先说道，一字一顿，眼神森然，“都是你们逼我。”
这样苦苦支撑，太累太累，她也不再奢望打动世人的心。
与其这样碾转尘世，被人记恨，还不如一死，至少还有重来的机会。
村民们不仅不放下武器，反倒守备更严。红妆麻木地移动双脚，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百丈深渊，无法见底，她已退到边缘。
村民的脸上有冷漠，有憎恨，有狐疑。可唯独没有的是谅解和怜悯。
红妆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在众人的惊呼声向后一跃！
一刹那，衣裙如海棠花盛开，凌凌飘舞。三千青丝散乱翻转，似乎一跃就是流世百年。
腰际猛然被人环住，红妆停止了下坠，吃惊的睁开眼。烈烈风中，一白衣少年发丝飞扬，双手横抱住她，在奇石异木间飞速往下跳。石尖若刀，杂乱无章，他穿越其中仍游刃有余，不一会便落在崖底。
敢于接触红妆的，这少年还是第一人。红妆看不清他的眉眼，视线早被泪水模糊，好半天才挤出一句道谢的话。少年大大咧咧，将她放在地上后连连摇手：“谢什么谢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么高的悬崖都敢放松警惕？幸好我在这砍柴，要不然你这条小命也就交代了。”
原来这少年并不知她的身份。红装的心又提了起来，恰在这时，崖上一块巨石滚落，她的劫又灵验了。红妆抽出海棠扇，正欲救这少年，却见着少年将她往身后一推，一跃而起，轰的一声巨响，山石俱被他劈碎。
“你，没伤着吧？”落地后，少年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她。
红妆的心兀然一暖，抬眸时，正对上少年一双清澈如墨玉的眼睛。这样一双眼晴，她认得的，百年前的顾琼就有这样的眼睛。
卷四
红妆认识顾琼，纯粹是偶然。
红妆作为海棠，不开花只能睡觉。这一年不小心睡过了头，误了开花的时令，及至被旁边的灵鹊仙子叫醒：“你要死了！金母娘娘要下凡观海棠，你却连花都不开！误了时令，娘娘非打死你不可！”
后来红妆才知，灵鹊仙子是骗她玩的。但当时的红妆不但信了，还吓得够呛，铆足了力气，一夜之间，开出满树繁花。
第二天果然雷鸣电闪，狂风怒号。红妆认为这是金母下凡，因为做贼心虚，即使被风刮痛不欲生，也还是昂首挺胸，屹立不倒。不过一会儿，风头止住，红妆意外地发现方圆百里内除她之外再无草木，而金翼仙顾琼负手立在她面前，正笑吟吟的看她。
原来今天正赶上众鸟迁徙回北方。顾琼按照惯例，取六月之息送它们离开。刚才他化出原身，几经展翅，狂风将方圆百里的草木全刮不见踪影，却只有这株海棠屹立不倒。顾琼大喜，当即决定收这株海棠入门下，精心培养。
这一养就是千年。红妆化出了人身，因精灵古怪，巧嘴能舌，深受顾琼喜爱。往往在他或气或恼时，她只一笑一语，就能轻松化解。为此，他常常亲昵地称她为吉星。
是的，那时的她不是妖精，不是煞星。她是他的吉星。
后来，玉鳞仙乾阳来到天庭。一天顾琼从乾阳那里拿回一个十分好看的金花瓶，据说是乾阳送的。然而回到殿堂，顾琼随手将花瓶放在几案上，一脸阴郁，闷闷地坐在案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红妆以为他又是哪里不顺心，一如既往那样笑嘻嘻地走过去。哪知她刚走到几案前，花瓶忽而剧烈摇晃起来，在她的目瞪口呆中咣当一声摔得粉碎。
红妆呆住了。顾琼的脸色更加难看，但没有骂她，只是闭上眼，挥手让她出去。红妆又羞又愧，一溜烟从后门跑走了。
现在想想，这其实是厄运的预兆。
顾琼之死，是在春和宴上。那日海棠花繁，正是红妆法力最强的时候，顾琼刚从南冥归来，众仙给他设宴接风。酒到酣处，他让红妆持红牙板歌舞一曲，正巧红妆新学了一首曲子，正愁没处卖弄，今见他发言，更是大喜，二话不说走上前去。
仙音玉笛，海棠红衣，尤为灵动。舞的人痴了，看的人也痴了，及至不知怎么回事，一块红牙板飞离了红妆的手，带着足以开天辟地的强劲灵力，生生砸中了正微笑着抿乾阳敬过来酒的顾琼太阳穴上。
静默中，酒杯咣当落地，顾琼身体向后一仰，再也没起来。
卷五
红妆下定决心，要保护少年不受伤害。
遇见她，就是进了她的劫。一劫不行，还有二劫，劫劫相连，直劫到人精疲力尽，一命呜呼为止。
不管是不是情愿，她都害过了太多人。她不能，也不愿再牵连少年。
从少年口中，红妆得知他叫扶摇，问其身世，只说父母早逝，无依无靠，以砍柴打猎为生。少年性格活泼开朗，对任何问题都直言不讳，红妆从他身上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渐渐的，红妆发现，少年的武功确实不同凡响，不但不需要她的保护，反过来却能保护她。山上恶狼出没，少年拔刀上前，一面乱砍一面催她快跑。血肉横飞间，狼群丧风而逃。偶然山上滚落巨石，少年护她在身后，一跺一拳，巨石粉碎。
有时闲聊，扶摇告诉红妆，他有喜欢的人，是南冥一位女将军，妘姬，据说是天上的吉星。红妆奇怪于他一个平民怎会认识那女将军，但因对儿女情早已漠不关心，就只问他如何不追。他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说自己身份卑微，能活到现在已是托那妘姬的福，哪里配得上她。
日月如梭，朝朝暮暮。红妆一直把自己隐藏的很好，但露出破绽却是迟早的事。这一天很快就来了。
自从那次碰上她，山下村民们的日子就再过不安宁。有人染上了恶疾，有人夜半跳井自杀，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那一小部分不敢上山去杀红妆，只有向天上的神明祷告，请求伏魔降灾，除去海棠花妖。
天庭很快有了回复。有一日，天庭派出几十精兵的其中一支与红妆正面对上了手。
那天，红妆如往常那样在山中闲荡，扶摇则不紧不慢地砍着柴，跟在她后面。当两人走进一片海棠林，如雷一声大喝，十来支银枪烁烁挺起，身披银甲的天兵从树上冒出，拉弓搭箭，对准了扶摇与红妆。
红妆听到少年冷冷的哼了一声，心如落石沉海般直坠下去。她知道，自己身份的秘密十有八九保不住了。
一声令下，乱箭齐放。少年挡在红妆面前，身影变化莫测，刀法有条不紊，如织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箭头触到刀面皆被弹回。天兵身着厚甲，全然不怕，但也伤不着红妆半分。
领头的天兵耐不住气，冲少年放出一道雷，被少年躲开来去。无奈之中，他向少年大声怒喝：“你好好一个凡人，为何要与妖孽为伍？你不怕海棠花要把你劫死？！”
少年身法一顿：“海棠花妖？”
仅这一疏漏，一支闪着灵光的箭直刺少年喉咙。红妆大惊，少年乃是凡人之躯，触得天兵的箭必死无疑，海棠花将败，她的法力也所剩无几。千钧之际，红妆还是化尽法力，截住神箭，一声巨响，满天银光纷纷洒洒，结成海棠阵，困住了天兵。趁此机会，红妆拉着少年一路狂奔出包围。
天上一道闪电劈过，阴云笼聚，少年猛然停止脚步。红妆气喘吁吁，被迫停下，看向少年：“怎么了？”
少年瞪着她，双眸中全然没了往日的似水温柔，取而代之的是狐疑，和一种瀚海坚冰似的冷漠。他开口时一字一顿，似乎充满憎恨：“你，是海棠花妖？”
这是她的劫。如之前无数人没逃过她的劫一般，她终究也没逃过这一劫。红妆不敢直视少年，合眼，点头，酸痛感顿时充斥了整个内心。一瞬间，她似乎回归到那天从悬崖上跳下来的感觉：“是。”
少年的曈孔猛然一缩，右手一甩，红妆被推倒在地。与此同时，天上华光大盛，云浪间隐隐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踏云而来，“你骗我！原来你就是海棠花妖，你这个骗子！”
骗？如果可以的话，她会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吗？除了这样，她还有别的路可以选吗？她是海棠花妖，是一切噩运的源泉啊！
红妆紧闭双眼，泪水从眼角流下，不发一言。少年狠狠地盯她看了半晌，终于沿来时的路跑去了。
天色已暗，几阵怒雷，略显单薄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重重云间，似有大鹏展翅，巨鲲掀浪。
心仿佛碎成千万片，零零落落地堵在胸口，红妆自嘲地一笑。也许，海棠花妖，注定就是独孤一生的命吧。
卷六
春近尾声，海棠零落，红妆又回归了从前寂寞的生活。
人常道，不怕一无所有，就怕有了再失去。没有扶摇的日子，一天胜似一天煎熬。
红妆常站在海棠树下，长吁短叹。从前一百年的春秋岁月仿若弹指一瞬，对已有千岁的自己而言不过眨眼间，而扶摇的陪伴融化了她心中面对世俗坚硬的冰墙。如今寒冽依旧，她柔软的内心却再无屏障和依靠。
近几日阴雨连绵，山峦朦胧在云雾中，一如红妆郁闷的心情。
见天气没有放晴的意思，红妆自己动手盖了间小屋。从前的她不食人间烟火，仿佛也不知冷暖，但现在听着呼啸而去的风声，心中却有了丝丝凉意。没有别人帮助，简陋的屋子被她盖得四面透风，采光良好，常常将她从睡梦中冻醒。
这天亦是如此。被冻醒的红妆再无睡意，坐在窗前，仰头看天。
雷鸣电闪，无数光影交织，霹雳辐射向天空四周，大地为之轰动。
红收皱眉看着闪电，想，这多半是哪位大仙要渡的天劫。
一道雷直击小屋而来，红收吓的一缩脖子，与此同时，另一道白光从旁射出，生生截下雷电。两光相撞，爆开星星点点的灵光。
风雨下，有人轻叩屋门。
红收不知是谁，解开门栓。风中摇曳一身白衣，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闪闪烁烁。
四目相对，漫漫时光。
来者竟是扶摇！红妆惊喜之余，又有一丝悲凉。“你……你来干吗？我可是海棠花妖，你不怕我劫死你？”
扶摇反手关上门。恍惚间，红妆发现他似乎变了模样，腰间不知何时系了一把长剑，一身朴素的白衣上竟绣了银色暗纹，墨发散乱，发梢正向下滴水，是被雨淋湿的。
一时沉寂。屋外似有人走动，扶摇轻叹，忽而将措不及防的红妆拉过去，双手微颤，捧起她的脸，黑白分明的眸中满满的，都是她，“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是顾琼啊！”
霹雳划过长空，红妆如被雷击中般，一个踉跄，倏然瞪大了眼，“顾琼？！”
扶摇，抑或说是顾琼，狠狠地点头。在抬眸时，眉眼不变，却是玉冠金带，海棠红衣。红妆尚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其实那日春和宴，红牙板确实是砸中顾琼的，但真正置他于死地的却另有其物，那就是乾阳敬上的酒，里面渗有剧毒，红妆只是误打误撞成了害死顾琼的人。况且顾琼也并未死去，意识到乾阳想加害自己，他用闭息的法子装死，骗过了所有人，只是没想到竟给红妆带来这么大伤害。
很快，乾阳也有所察觉到真相，那日海棠林偶逢天兵，其实是乾阳布下的局。顾琼为保护红妆，表面上与其争执，实则是借机脱身，迎战乾阳。
今日恰逢是他渡天劫的时机，乾阳果真再次出现，准备借天劫彻底置他于死地。顾琼虽身为金翼仙，天劫之日法力却被压制最低点。生死未卜，他决定先找到红妆表白这一切。
红妆已是听得痴了。一道灵光闪过，灰飞尘扬，屋门断裂，乾阳手持长刀，立在门口，笑容满面，眼神冷漠，盯住护在红妆面前的顾琼，唇角一扬。“金翼仙，久别无恙。”
本是一句问候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暗含杀机，犹如一把刚冽的寒刀，直刺人心。顾琼面不改色，微微别过头，用仅红妆能听到的声音，轻轻一笑，“保住自己，别给我添乱。”
话音未落，一声雷鸣，乾阳持刀劈来。顾琼食指在红妆眉心飞快一点，红妆登时动弹不得。刀剑相撞，风如虎啸，银白雷电穿空，映亮漫漫长夜，声势激烈。
红妆被点中后眉心滚烫，暖流如汩汩泉水般进入身体，游走在四肢，最终凝聚在胸口。乾阳顾琼本是势力相当，但恰逢是雨天，常年生活在水中的乾阳自然如鱼得水，再加上天劫之日顾琼的法力被压制，两人渐渐拉开了距离。
一道雷直劈顾琼，红妆张口欲喊，却发现自己出不得声，顾琼刚刚挑剑跃过，刀影倏然，鲜血抛散开来，左肩立刻被乾阳砍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血流如注。红收心如刀绞，心口传来剧痛的撕裂感，随着暖流变得灼热，裂缝愈加密集。想叫喊，嘴巴却不听使唤，身体外层竟出现星星点点的荧光。
这边，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声传遍了整个山峦，乾阳的刀口鲜血淋漓，顺风斜斜流下刀面。“顾琼，你也有今日！当初你不是瞧不起我吗？你不是飞升比我早吗？你凭什么？！是，我是煞星，我是常年在水中与龟鱼为伍，那又怎样？和海棠花妖换了命格后，我还不是比你厉害！”
一道惊雷炸在耳旁，红妆瞳孔猛地一缩，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席卷全身！
百年的自责、众人的唾骂、生不如死的诅咒、亲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生命消失的无能为力……原来这些都是乾阳的命！都是乾阳应承受的，都是乾阳的！
凭什么？凭什么！！！
极度的悲愤之下，禁锢的枷锁悍然破碎，红妆已是泪流满面，声音嘶哑，终于发出了一声啼血的哀嚎！
天地间一线黑暗破碎，瞬间，满天银光笼罩住她，而乾阳的法力越来越弱，直至完全融入灵光之中，倏而一闪，银光碎成千万星点，随风落定尘埃。红妆目光烁烁，一身绯红戎装，长发高束，手持海棠扇，走出灵光。
久违的记忆如破碎的画面，一幕一幕，重现在眼前。
她，是南冥的将军，天上的吉星。她的本名，叫做妘姬。
卷七
春日，海棠花开，暗香盈动。
七彩祥云降落南冥，其间众多娇俏仙女簇拥着一人。
妘姬高束青丝，海棠红衣，端得是一张英气姣美的脸。手中海棠扇半折半开，微取凉风。
正与众仙女说说笑笑，妘姬突然停下脚步，众仙女不敢逾礼，也忙立住。只见妘姬的目光穿过层层灵光、祥云，望着远方一个伏在地上的黑色影子。
原来是只小鹏鸟。这小东西似乎是初次飞行，飞不起来，只能在地上乱扇翅膀。妘姬哈哈一笑，走过去，摸摸鹏鸟小小的脑袋，“怎么，身为鼎鼎尊贵的金翼大鹏却飞不起来，岂不羞煞？如此，本尊且助你于六月之息，你可莫负本尊。”
鹏鸟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乖巧地点头。妘姬取出海棠扇，张开扇叶，轻轻一扇，喝声“风来！”，鹏鸟展翅，抟风扶摇直上，欢快地长鸣。
妘姬收扇，笑。鹏鸟在天空中盘旋几个来回，最终收翅，降落在妘姬面前，俯首叩地。妘姬随手拈下一支海棠，在鹏鸟额心轻轻一点，轻声道：“抟风而扶摇，顾长空万里，子为琼玉之才。本尊赐你一个名字，就叫顾琼罢。”
顾琼温顺的点头。这，就是顾琼与妘姬初见的场景。
第二次再见，却是成了永别。那天，妘姬被派去凡间除魔降妖，妖怪已修炼千年，异常凶悍。与她斗了整整七天七夜，几百侍卫皆被反噬，唯有她竭尽法力，最终除掉了妖魔。
妘姬身子累，心也累，连云的方向却控制不住，只得按落云头小憩。刚刚落地，她却意外地发现一鲲一鹏正歇斯底里地大叫。原来这两者都是虚白大仙门生，鲲比鹏勤奋的多，但就是得不到大仙赏识，相比之下，鹏天天遨游四方，吃喝玩乐一样不误，地位却比鲲高的多。今日鲲得罪了大仙，被罚三千年厄运缠身，鹏过来安慰它，谁知鲲不但不领情，还朝它大肆叫嚷，两者就这样对骂起来。
两者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如电闪雷鸣，轰动大地。妘姬哭笑不得，耳朵被聒噪得疼，只好大声喝斥，“都给本尊住嘴！什么大不了的事，瞎咋呼些什么？”
大鹏抬头看她一眼，忽然变了神色，欢啸着向她飞来。妘姬这才认出，这不是几年前自己帮过的顾琼吗？好长时间不见，确实长大了不少，飞行的身法也不像当年那样青涩，变得成熟稳重起来。
然而，就在顾琼展翅的一霎，鲲在水中暗蓄灵力，闪电雷鸣，一个大火球击向顾琼。妘姬想也没想，腾空而起，把它扑到一边。大火球生生拍在了她的胸口，一阵剧痛袭来，筋骨尽碎，她甚至听见了自己原神破裂的声音。
一声长啸划过天际，顾琼出奇的愤怒了，清澈的双眸中燃起熊熊怒火，腾升杀气，掀起涛涛狂风怒浪。
妘姬的意识已经模糊，她当然知道顾琼想要干什么。为了阻止他因开杀戒而破了千年的修炼，她还是用弱的不能再弱的声音，说出了今生最后一句话：“顾琼，不要伤害那条鲲……”
身形破碎，灵光随泪尽融入岸边海棠花瓣。
再后来，顾琼化出了人形，无论风雨，都将海棠树照顾的无微不至。直到那天，红妆一树繁华，他立在树下笑盈盈地看她。
红妆为何成劫，他应是知的，只是碍于当年对妘姬的承诺，无法下手杀掉乾阳。他对红妆力所能及的弥补，就是百年深山中的暗暗守护，并寻找机会，换回命格。
而等到这个机会时，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竭尽灵力，耗尽生命。
卷八
电闪，雷鸣，天空东方泛出一丝白光。
顾琼成功换回了红妆的命格，但身已受重伤，法力几乎耗尽，只能静静的坐在地上，任鲜血流下嘴角。
红妆取出海棠扇，以柄为剑，素手锋芒，直指乾阳。“乾阳，你可知罪？”
乾阳的法力尽归红妆之手，无处可遁。被逼上死路，他反倒哈哈大笑，冷声开口，“顾琼，知道为什么我如此恨你，宁愿丧天良心，换人命格，也要在天庭取一席之地吗？”
顾琼不理，乾阳也不在乎，继续自顾自的说下去，“鲲族在水中与鱼虾为伍，一直被天庭众人嫌弃，直到百年之后，水中出现妖魔，天庭利用我们鲲族除去妖魔后将我们一并镇压在水狱。当时的鲲已所剩无几，但天庭毫不在乎，鲲族为妖，本来就是该死的命。我父母为了求天庭开恩，振兴鲲族，随妘姬除妖降魔，也一并战死。他们死的那天，虚白是怎么说的？天庭又是怎么做的？”
“天庭为了躲避事端，连他们出战都不承认；我在伤心之余顶撞了虚白，虚白说了什么？‘他们不量自力，随妘姬出战，简直自取其辱，死了也不足为憾’！他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就凭他是仙？就凭他在天庭有说话的权利？！”他堂堂武神，竟红了眼圈，歇斯底里。
“从那一刻，我发誓，即使不择手段，身败名裂，也要挤身于天庭之列！你顾琼一日能做的，我一年才能做完；你步步高升，稳步青云，我却不管怎样努力都只能做你的手下，为什么？就因为你是鹏，就凭你有好运气？”乾阳泪流满面，声若怒号，“没有的命，我改！没有的运气，我换！既使不择手段，我也不后悔！即使遭天谴，我也无怨！！”
一道闪电劈下，顾琼颤了颤眼帘，终于开口。“换人命格，被发现之日，便是你将死之时。既然你认为你冤，为何又要牵连别人，让别人也如你一样？只有这样，你才能从报复中获得快感吗？”
乾阳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下一秒拔刀直取顾琼咽喉。这一次，红妆不再心软，果断出手，扇叶一合，生生将他的胸膛穿出一个黑乎乎的洞，一举击碎了他的原神。
血如泉涌，窗外风雷静止，一时死寂。
红妆终于转身，看向顾琼。出乎她的意料，顾琼身呈透明，正渐渐虚化。她吓得扔了扇，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顾琼面前，抓住他的手，声音颤抖，泪如雨下，“顾琼！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生生将命格换回的法力，比换命格的还要多出几倍，顾琼是在用自己生命化出的法力帮她啊。
“将军，”是顾琼的声音，空前的温柔，“百年之后，海棠开时，请将军在南冥等我，我一定会回来。”
风过处，灵光尽散入天空，向上，向上，追向天边一缕缱绻的青云。
“绝不食言。”
尾声
“海棠花妖！”
天空飘渺过海棠红云，点点花瓣如雨，纷纷洒落。红衣女子立于云端，唇边带笑，手中海棠扇亦摇亦开。几个抬头看天的农民喜形于色，欢呼之余磕头膜拜。
“妘姬将军，那可是掌管海棠的仙子，天上的吉星啊！今儿碰着了她，田里定会有个好收成喽！”
百年后的南冥竟遍是海棠，红妆按落云头，站在山上远眺。水面波光粼粼，仿佛九天星子坠落其中，其间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隐隐绰绰，涟漪荡漾。
落红点画江山，一身江月白，烟雨遥遥，湖中泛起层层水烟圈。
湖中立一人，赤足散发，衣裙若霜华染成的、逆风飘摇。风吹落花，他眉间若笑，指捻缱绻，尽是千年而过的温柔。
红妆一跃而起，脚底若生风，奔向山下
人在前面跑，泪水落在身后，留于原地。
上次相遇在一个千百年的瞬间，下次再见是纵横千百的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