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现在都无法想象在十九、二十世纪的巴黎有这样一所学校,他随着时间的发展越来越没什么校规校纪可言,是知识分子的冒险乐园。到1930年所有的课程都是选修,在这所校园里学生们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作息,在想读书的时候读书。他们喜欢爬上屋顶,在那里举行晚会,唱歌聊天,畅所欲言,感受那种“由高度而引发的激情”。
巴黎高等师范学院(Ecole Normale Supérieure)这个名字之前曾多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但都没有引起过丝毫的注意,即使他出现的场景过于单一而重复,都是在我搜索一些名人的生平时,穿插在类似于百度百科式的资料卡里,例如涂尔干、梅洛庞蒂、萨特和伏波娃、福柯、罗曼·罗兰,还有我们在大学高数课上学到的各种定理、公式中出现的名字,拉格朗日、柯西、傅里叶和拉普拉斯。每次这个名称普普通通的师范学院都被我自动略过了,直到读到历史学者托尼·朱特在书里写的一段话,高师才化作一只奔跑的野兽,冲进我的视野。
他这样写到:“要理解法国知识分子的奥秘,必须先从巴黎高师说起。该院创办于1974年,旨在培养中学教师,后逐渐成为产出共和国精英的温床。1850年至1970年间,只要在人类文明方面有突出表现的法国男性,各个都毕业于巴黎高师,从巴斯德到萨特,从爱弥尔·涂尔干到乔治·杜皮蓬,从查尔斯·庇奎到雅克·德里达(落榜一次不成又落榜第二次,最后才终于考上),从莱昂·布鲁姆到亨利·柏格森,还有罗曼·罗兰、马克·布洛克、路易·阿尔都塞、雷吉斯·德布雷、米歇尔·福柯、贝尔纳-亨利·莱维以及所有获得过菲尔兹奖的一共8名法国数学家,全数毕业于巴黎高师。”
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在创立后的几十年中,一直是法国知识界的中心,与时代保持着高度的默契,从德雷福斯案件(l’affaire Dreyfus)到法国30年代的动荡危机,从人文科学到70年代的前卫运动,它参与了所有现代法国所熟悉的伟大思辩论争。巴黎高师每年只招收200名左右的学生,文理各一半,两百多年来,为法国培养了无数杰出的人才,这其中有13名诺贝尔奖获得者、14名菲尔兹奖获得者,若按照人均获奖概率来算,这两项都是世界第一。当了解到这里时,我已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想要更多的了解这所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学校。
若想了解巴黎高师,就得了解法国教育不同于别国的特别之处,即存在 “大学校” (grande école)与 “大学” (université) 这两个系统。大学就和我国现在的大学类似,一般是多学科并存的综合性大学,作为世俗化的高等教育中心。而大学校,起源于近代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和知识的分工细化,旨在培养专业性人才,很多大学校的招生都会要求学生进行两至三年的预科学习,再统一参加入学考试,择优录取。现任法国总统马克龙也曾两次报考巴黎高师但均以失败告终,可见其录取制度之严格,而法国普通大学的招生门槛,就相对来说低得多了。
因为录取条件的严苛,再加上领先的专业培训水平和毕业生在社会上的出色表现,在法国人眼里,大学校才是培养精英的地方,大学成了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所以法国在这点上和我们相反,专科学校一般比综合性大学要好。这两者甚至发展成等级差别,体现在法国的方方面面,从用人制度、市场规律到观念习俗,“大学校”情节随处可见。
所以高师的成功应该归功于从招生开始就贯彻的精英教育理念,还是这所校园里处处弥漫着的学术自由、知识至上的民主启蒙精神?在我看来这两者兼而有之,缺一不可。
大家都知道,我国现在实行的是一种大众化的平民教育模式,绝大部分普通人都有相对均等的受教育机会,也仍然有很多人,想着通过教育来改变自身以及家族的命运。读一所普通的三本或是在清北复交,这其中的跨度可谓是天差地别,但这些区别,更多的体现在抽象的综合素质、文化水平或是较为具体的毕业生继续深造率、就业率和毕业生平均工资上。无论哪所学校,大部分学生都知道自己终究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要为了自己和家人的日子而努力求学、挣扎奔波。他们要的不多,也很容易因为获得对应的满足而停下脚步。而那些曾经的高师人呢?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都在不停的提及,他们是国家和民族的精英,是精神上的贵族,他们的身上肩负着责任和义务,他们必须得做些什么,说些什么。而这些最后都会转化成一股强大的自驱力,帮助他们不断的去克服困难,追求更为广阔的世界。他们不能依靠别人坐享其成,而要学会主动运用自己的理智思考。
就像康德所说:“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如何摆脱这种不成熟状态,成为自身的主人,教育是核心问题。从巴黎高师毕业的福柯在1984年讨论康德的启蒙观念时写道:“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对启蒙的反思一直是一种不失其重要性或有效性的哲学思维方式。我们当然不能将关于自身的批判本体论视为一种理论或教律,甚至也不能把它看作一套不断积累中的永恒的知识体系,而是应该把它理解为一种态度、一种精神气质、一种哲学生活。”而这种哲学生活的精神一直贯穿在巴黎高师的历史之中,这可能也是,为何这所规模如此之小的学校,大师辈出的原因之一。
话说到这里,我想再继续讲讲法国从高中开始的哲学教育,法国人认为,哲学教育是公民教育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他们期望自己的国民,中学时期就能拥有相对完整的文化人格和哲学辩证思考的基础,面对危机时,才能做出思考与批判,正如孟德斯鸠所言,自由地判断应是公民的美德。“独立思考”就是高中哲学课的目的。哲学老师往往会在第一次走进课堂时对学生说,“不要相信别人说的话,甚至要怀疑学校教的东西,从现在开始忘掉你学过的,开始独立思考。”对成年人而言,高三的哲学课,就像是一个与过去告别的过程。
最后,我本来还想写几个我感兴趣的高师人的故事,这点从我早先拟好的文章标题里也看的出来,写写他们有趣的事迹,为人类做出的贡献,还有他们个体的差异与高师人的共性。但现在我不打算写了,关于这样一群人能讲的实在太多,就算只说一个人在这样的篇幅下也讲不了什么。可如果你曾在某些领域接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或自己仍在学习、探索、深造,那你一定会在过去或未来的某个时间点里,看见几个高师人的身影,希望你能有机会,借着那些遗留下来的文字,和他们坐下聊聊天。
高师仍在,但曾经的辉煌大半已经逝去,这其中的缘由我不得而知。
它仍保持着小而精的规模,拥有1350名教师和永久研究员,在读学生近2400名,其中包括900名公务员培训生,420名普通学生,60名国际选拔生,490名科学、人文和社会学课博士生,230名参加交换项目的学生,这其中,也不乏中国学生的身影。
参考资料:
弗朗索瓦·杜费 / 皮埃尔-贝特朗·杜福尔.《巴黎高师史》
托尼·朱特.《记忆小屋》
驳静.《关于法国中学哲学的三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