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桃花出世时正值隆冬腊月，按说该取名叫梅花才对，旁人也不知这丫头为何叫桃花。
桃花的娘是个苦命人，嫁了个赌棍并酒鬼，生桃花那日是大年初三，身边连喊稳婆的人都没有——虽说即便喊了稳婆，桃花娘也拿不出银子来——自个儿挣命生下这么个丫头。等桃花坠地时哇哇大哭，才有邻人晓得这家娘子生了，这才喊了稳婆来收个尾，银子也是邻人垫的。
那日深夜，桃花那不成器的爹才醉醺醺回家，刚一倒床上就听背后有哭声，迷迷瞪瞪着睁开眼，费力从身后扯出个小布包，扒拉两下才看到桃花，又丑又皱的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桃花的爹又翻了翻，嘟囔：怎是个丫头，这才几个银子钱。
桃花娘那会儿刚醒，一听这话，也不顾刚生产的身子，愣是翻下床，一把夺过桃花，照着桃花的爹面门狠啐了一口：呸！下作东西，自己的骨肉也忍心！
桃花的爹哼了一声，也没接话，想着卖丫头也得过几年才能有个好价钱，倒头便睡。
桃花娘见状暂缓一口气，若是这天杀的现下要抱桃花去卖，自己也拦不住，现下不卖过些日子也是要卖的。要是别的什么东西也就罢了，这可是自己的骨肉。
桃花娘想了一晚上，打定了主意，第二日清早趁那赌棍没醒，收拾几件破烂衣裳，抱着桃花便去了前些年自己伺候过人的孙府，想着再如何孙家人心善又念旧情，必会收留自己。
可巧，孙府的小姐宛林早几年本以出阁，这两日恰逢过年才回娘家拜年，便把桃花娘带回自己家，也没多问，这世上遇人不淑的姑娘多了，多打听倒教人心酸，只让桃花娘安心待着。
这户人家姓董，孙家姑娘嫁的是这家二公子齐宣，如今是二太太，三年前生了个小少爷嘉昕，一年前又添了个小丫头嘉榕，算是儿女双全，得一个“好”字，也是缺人的时候，二太太带回来个帮手无可厚非，也没人嚼什么舌头根。
按说刚生产过，有钱人家好歹坐个月子，不过穷人何来这些个讲究，自小胡打海摔惯了，身子皮实，没歇几日，桃花娘就给自己缝了个背带，背着桃花各处忙活。
桃花娘人温顺且周到勤快，没多久便得人交口称赞，再者又带着个小丫头，更让人心疼。
约莫离春分没几日，有人传话给桃花娘说二少爷二太太有请，桃花娘正在厨房挑春菜，忙擦净手，背着桃花往前厅去了。
刚到前厅，见嘉昕拉着一岁多的嘉榕往外走，后头跟着嘉榕的奶娘。探头一看，二少爷轻轻拍了拍二太太的肩，二太太面有难色，桃花娘见状心下一紧。
二太太勉强笑了笑：这丫头给我瞧瞧。
桃花娘忙把桃花从背上解下，递给二太太：这丫头皮得很，当心抓着您。
二太太把桃花抱在怀里，轻轻晃了晃：可起了名字？
桃花娘难为情地点点头：我不识字，随口起的，叫桃花。
二太太为难地又看了一眼少爷，二少爷抬了抬下巴使了个眼色。
二太太方问道：那是跟，跟她......爹姓么？
桃花娘面色一僵：跟二太太也是跟我，姓孙。
二太太把桃花轻轻放在椅子上，牵过桃花娘的手：你的夫君，可是叫吴三？
桃花娘一时哽住，没答话。二太太接着道：今日有个叫吴三的人，像是喝多了，在门口大喊我们还他妻女......那，可是你的夫君？
桃花娘又恨又羞，面上通红，忙不迭跪下：求少爷太太莫赶我走，那人就是个赌棍是个酒鬼，也不知如何找来的。我若是现下回去，莫说桃花了，连我也该被卖了。
二太太伸手搀起桃花娘：我也虑到这些，故而想与你商量。
桃花娘道：少爷太太待我不薄，只要不赶我走，听凭少爷太太安排。
二太太点点头：我知你是聪明讲理之人，只是你夫君他，到底不是正经人。嫁与他是苦了你。
桃花娘听着，便将二太太要说的猜个大概，目光沉静看了看椅子上的桃花，下定决心似的看向二太太。
二太太见桃花娘面色淡然坚定，才小心道：我想着，要么花几贯钱买他一封休书......
桃花娘打断二太太的话，抱起桃花，深深鞠了一躬：一贯钱便够，多谢二少爷二太太。这钱我自然会做工相抵。
二太太如释重负舒了口气，捏了捏桃花娘的手。
这时，嘉昕从门外探头进来，二太太招招手：去把账房的邱先生请来。
嘉昕点点头，正要扯着嘉榕往账房去，嘉榕挣开嘉昕跌跌撞撞往屋里跑，一下扑在桃花娘的腿上，紧紧攥着桃花娘的下裙，费劲仰着头。桃花娘腾出一只手扶着嘉榕，缓缓蹲下：嘉榕小姐，小心些。
嘉榕见桃花娘蹲下，便扒着桃花的褥子，口齿不清：给我，给我。
嘉昕愣愣看向二太太，二太太笑着招招手：你也来看桃花妹妹，奶娘去请邱先生罢。
嘉昕这才进屋，眼见妹妹连眼神都不赏自己一个的，一时赌气，冲着嘉榕的后脑拍了一巴掌。二太太一看赶紧把嘉昕拉过一旁，斥道：怎能打人？
嘉榕正扒着看桃花，被拍了一巴掌还没反应，听见二太太这么说才知自己被哥哥打了，回头看了嘉昕一眼，踮着脚往桃花身上一趴就开始嚎啕大哭；桃花被这么扑了一下，吓得也昏天黑地地开始哭；嘉昕也觉着自己委屈了，也抱着二太太的腿伤心欲绝地开始痛哭。
二太太这边腿上扒着一个，桃花娘怀里抱着一个、一手揽着一个。
这三个孩子吵得人脑仁疼。
邱先生在三个孩子的嚎啕中勉强听清二太太的交待，又在嚎啕中拿红泥给桃花娘按了指印，最后在嚎啕中算清桃花娘的工钱方回账房。
到后来桃花哭累了睡了，嘉昕不委屈了不哭了，嘉榕被奶娘抱着嚎得嗓子都哑了还在哭。
桃花娘一脸对不住，二太太倒没多的心思：想是这丫头觉着桃花命苦，替她哭一哭去去晦气。
待到晚间桃花娘传膳，还隐约听得嘉榕嘶哑地哭声。
桃花娘拍拍睡熟的桃花：若真能去晦气，你往后可要好好服侍嘉榕小姐。
桃花喉里咕了一声，也不知是醒了没醒，也不知是懂了没懂。
寒夜落雨泽，春上霁雪歌。桃度霜月冷，榕荫有茂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