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撞在杨树上,在头晕时,我感到杨树的叶子落在肩膀,过后想起这件事,我假装挠一下肩膀,果然什么也没有。紧密的灰树皮下面密封着香味,秋天傍晚沉闷,而草丛起伏不休,仿佛阴天在呼吸着,我能看到的距离不远,背靠树干坐在地上,我只有头露在草原表面,从远处一定是看不见的,在私人的旷野上,我忍不住赤身和自慰,然后站起来继续往前走,独自往前走,称不上散步,没有衣服让我既感到自由,也为此着急。我需要正式的散步。
最早的散步,是猫或猫科动物做出的。差不多也在黄昏的时候,它们在草地上走,既不在捕食,也不在休息,只是一边看周围,一边走,看周围而不是巡视或检视,只是让四周的一切进入眼睛,也许会选择往左转或者掉回头,有时候它们也交配,互相舔抚。有天晚上我在我十二楼的阳台上晾衣服,猫也走过来,它看着玻璃外面,外面是有灯光的楼群、有灰尘的城市噪音,它随机地走来走去,然后从护栏玻璃的缝中钻出去。我喊它回来,它好像一点也没有听见。玻璃外面可以落脚的宽度大约十公分,猫就在离地面三十米那细小的宽度上来回走。我从缝隙中伸手出去够不到它,它遇到我的手就会停下来,它不听我的,我不敢想它掉下去的样子,想到一次就会有一次虚汗,我扒在栏杆上伸手下去也够不到,必须翻过去。猫见我也到了它这一边,就掉头往旁边走了,然后钻到空调外机的平台上,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双手出汗,抓紧栏杆的圆扶手,双脚平挪往猫那儿移动。后脚掌悬在空中,我的脚汗让瓷砖变滑,也感觉到更凉。还好距离不是很远,我走到空调的平台上,伸头去找,猫已经不在上面了。也许被机器挡住了?我爬上机顶,那边也没有猫。但是没想到,平台连着隔壁的阳台,这个阳台的外缘比我的宽很多,双脚并行都没有问题吧。我就爬上去,扶着栏杆往前走。凌晨两点,我来到那个阳台的尽头,也是楼身的拐角处,仍然没有猫。但是转过拐角,倒是有一个洞口在墙上,直径大约五十公分,猫一定是钻进去了。我蹲下来然后朝洞里爬,洞壁和地面摸上去是很粗糙的水泥质地,也许这一户还是没有装修的毛坯房吧。墙洞很深,感觉像是穿过整间房子了。出口是一台洗衣机,掀开机盖,站起来看了一圈,猫还是没有找到。从洗衣机里出来,隔壁一间是厨房,然后是一个不大的客厅,卧室和我的卧室方向应该是相同的。我敲了敲卧室的门,没有答应,这时候一定是睡着了。我小声点推开门,她还没有睡。
“你是谁?”
“我来找我的猫,它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猫就是这样,我的也不见了。”
“是啊,晾衣服的时候,忘了关阳台门,想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所有的猫最后都要走吧。”
“嗯,刚养的时候就担心这个,但是一直没有发生,结果还是太粗心。”
“你的膝盖破了。”
“是啊,刚才爬那个洞,还挺长的。”
“我要出去散步了,一起去吧。”
“好。”
“你披我的风衣吧,但我没有那么大鞋给你穿。”
“没事,散步不需要穿鞋也行。”
“对了,我和朋友约好的一起散步,你不介意吧?”
“没关系,人多吗?”
“两个。”
“那还好啊,不是很多。”
我跟她出了门,坐电梯下楼走到小区门口。正在修路,地面挖下很深,不知道粗大的管子用来输送气体、液体还是电,运土车从身边开过去,车轮有肩膀这么高,很壮观。我们穿过临时通道,到路对面一棵树下集合。我们四个人往西走,到第一个路口往南,穿过一个很大的新小区,来到它后面一条小路,然后再往西走。旁边是一条旧铁路,路灯下看得出来很锈,小路和旧铁路中间隔着灌木丛,铁路的那一边是树林。凌晨出来散步的人很少,我们快走到一座路桥的时候,才看见一个小男孩奔跑着穿过小路和灌木丛、铁轨然后钻进树林里。是翻过路桥继续走,还是翻过铁轨去树林间走别的路?她们商量了一番没有结果,她说,走下面吧。我们便穿过灌木丛和铁路,走进树林。林地是一个斜坡,看不清楚,我们只能手脚并用,好在树干可以当作抓扶物,走起来也不是很难。只是我的脚掌对于粗糙的地面和扎脚的草叶已经不太习惯,总感觉走在意外的瘙痒症上面。树林原来很窄,很快就穿透,面前是一条河。路桥在旁边跨过河面,但我们已经在桥肚下,返回再过桥太不划算,只能找别的办法。
这时候河对面有一艘蓝色小船。
我们四个人分成两组,分别往东和西去找路。我和她往东走了一会儿,已经没有路了,树木直接蔓生到河水边,我们站在最后一块石头上。她的头发扎起略翘的马尾,耳朵很精致,她蹲下去洗手的时候,我拿着她的啤酒,还给她之前我悄悄喝了一口。然后我们往回走,我真喜欢她。走回路桥下方的时候,船上的人从对面朝我们说:
往那头有路,要不然就从水管上走过来啊。
那头是指西边。我们往西边走去找另外两个人。走到路桥另一边,需要下一个河坡才能到下面一条路,但是路并没有往河对面去,而是沿着河水往西延伸。我让她不要下去了,因为她穿着长裙子很不方便,我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看看这条路能不能到对面,她点点头,她的眼睛真美,我几乎忍不住要去吻她了。
河边这条小路是用石块铺好的,柳树生在路中间的石缝里,相当于它们挡住了好走的路,我必须弯腰避让、曲折往前。走了好一会儿,离她已经很远了吧,我喊了几声她没有回应。我想继续往前走,但是也想她,这时蓝色小船就在眼前了。我走到船上,原来是一个方形的房子,还有一个画鬼。他在画水,画的上半部分是灰色的天空,下半部分是灰色的水面。好像不是很顺利,我看他不时地舔掉颜料,反复修饰,发出焦躁的嘟囔。而往西找路的那两个人这时候也从座位上站起来,开始往回走。我的猫居然也在这里,它躺在画鬼的脚边熟睡着,我抱起来也没有醒。
但我必须回去了,她还在路桥那边等我。画鬼并不理会我的要求,仍然一个劲儿画画。无聊之下,我扒在圆窗户上往外看,比例变化之后,看到的东西果然不一样,原本只是简单的河面而已,现在从这窗子看出去,却宽阔无边仿佛海面。这样的话,我有点理解画鬼的无奈了。要描摹细小而复杂的画面并不困难,要画出空旷却很不容易。所以,我要出去可能还要等待很久吧。
猫醒来了,天已经快亮了。画鬼在睡觉,我骑上猫背,借助它柔软无声的脚步到了画片出口处。我找到快门的内杠杆,估摸着着力的方向,然后猛拉一下,有一道雷电,我和猫从画片口落了下去。我们往回走到路桥边,她已经不在那里。
猫带我散步回家,早晨,穿过铁轨和雾,路过草原,在两排杨树夹道上,赤脚走在细微的秋天气味里,遗憾的是,我不知道去哪里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