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樱桃红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半次元”,名字:“非洲提督布卡”,文责自负。




民国二十五年,八月。


清水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男人,将枪对准了他的头顶。


“开枪吧。”他听到男人虚弱且坚定的声音:

“杀我一人,保一国周全,幸哉。”

清水面无表情地扣动了扳机。他听到身旁那个军官对他提出赞赏之声,看到军官狂妄地嘲讽着那倒在地上的男人。他向着军官淡笑一下,背过身快步离开了刑场。

“清水长官真的是匹狼啊,杀人的时候冷漠得像一块冰,就算是我们这些人,恐怕也做不到这样吧?”

“要不然能是细谷上将的得力助手呢,你们几个,什么时候给我们长点脸去?”

听着左右士兵的议论,清水拉低了帽檐,背地里暗暗咬着牙。

他本不叫这名字,在来到这里之前,人们都叫他“何清”。

……

何清年幼的时候,记得家里栽着一棵高大的樱桃树。祖父和父亲会在樱桃果成熟的时候,从繁茂的绿叶下摘下硕大的樱桃果,祖母则会牵着他的手,说着:

“清儿,看啊,樱桃红了。”

何清18岁那年参了军。临走的那一天,奶奶把一小捧樱桃塞到了何清口袋里。

“清儿,去了部队好好效力。眼下世界不太平,能带来太平的,就只有你们这群人了。”奶奶这样说着。

“等你从军队回来,赶上樱桃再红,你也帮着奶奶拿樱桃。”

那年正赶上国内政党动乱的白热化,海外的殖民者还在打着中华大地的主意。日本军国政府打着协助国民政府的旗号,暗地里做着西征的准备。国内的一方民族叛徒势力为海外侵略者献图,把些许重要情报送出了海外,渴望在日本侵略者的帮助下得到些许权势。

在信息的落差下,国内花了一年的时间,向日本送出去了不少年轻人,为他们赋予新的身份,生活在日本的生活中。实则则是为国内争取到相应的情报信息,追平两国之间的信息差,为日后将来可能发生的战争做足准备。

何清就是在那一年出国的。他出国后,国内便再没有了“何清”这个名字。去日的名单上也没写到何清这人,只是自四国那个没什么名声的小岛上,来了个名叫“清水堰和”的高中生。

国内注销了有关他一切的消息,叮嘱他无论如何要打到日军管理阶层去,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不能暴露了自己本来的身份。如有一天日军来犯,他必须跟着军队回到国内。到那时,会有线人接应。

自那一刻起,何清便离着他本来的名字,离着他小时候那颗樱桃树越来越远。



昭和四年,九月。

樱野透过樱花树的枝丫,看着那一队远去的军人。

这段时间不知道怎么了,总会有戴着大沿帽的军人来到她在的这座镇子上,为那些男孩子做演讲。樱野的妈妈不允许她参加那些男孩子的活动,她只能远远地听着,看着那军官讲着什么。时不时地,带着下面的男孩子们喊着“万岁”。

“他们都是要当兵去的,和你那爸爸一样。”

就像妈妈说的,樱野的爸爸正是一名军人。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不回家。好不容易回家一次,又喝得酩酊大醉,嘴里吐着狂言,说着“要把自己的铁船开到西面那个国家去”。

“当兵有什么好,天天喝酒像个醉鬼——万一真去打了仗,回不来怎么办?”

樱野天天听着妈妈这样抱怨。不止樱野爸爸这样,班里那些男孩子也总是这样,课堂上总是商量着谁被那些军大爷选成了兵。樱野认为,那些男孩子和自己的爸爸一样,终究也不过是一个还未长大的酒鬼。

但那个从四国来的少年,好像不怎么掺乎这件事,有几次报名参军,他竟然成了落选的那位。明明那么健壮的身体,却总不被那些军人们理睬,这可能和他蹩脚的口音以及每天消极的生活有关。

樱野看到他每天都是忧愁地皱着眉,望着窗外。那口音不大像四国的口音,却又说不出是哪儿来的。老师和军人们也不在意这些,每次都是匆匆地略过他,选拔其他的男孩去。

……

何清每一天都在提示着自己,一定要耐住性子,熬到回国的那天。

兴许不用等到战争,就能收到国内的消息,允许自己回国了。

他每天听着那烦人的语言,听着这群人未来要怎么到自己的国家去。特别是听到他前方的男孩傲慢地说自己要拿着枪,让全城人为他捏脚时,何清险些没忍住自己的发作,一拳砸在那男孩的脸上。

他告诉自己,不能乱。如果被学校查出什么问题,国内的任务就全失败了。

倒是这份隐忍,总让那个坐在自己斜对角的女孩儿对自己来兴趣。前几次还有些犹犹豫豫不敢前来,几次课程后就有了胆子,跑到了何清的面前:

“我是樱野,樱野星见,山梨来的,你呢?”

“清水堰和,来自香川。”何清记着国内教给他的那一份假身份。

“香川离这里好远的,怎么想到这里读高中啊?”

“……”

“是因为这里可以更好的参军吗?”

“……”

“我本来,无意说起这个话题。”

何清不想和任何一个日本人说话,使用日语交谈使他烦躁。年少的他已然明白,这群人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在某一天突然揭穿他的假身份。他需要与这群人保持距离。

他移开了目光,将目光转向了远处的那群男孩儿。

……

似乎是终日沉默不言的他和周遭嘈杂的环境相差太大,这个叫樱野的女孩儿依旧时不时地跑到他的课桌前。不知是同那些见到教师仅仅以一句问候敷衍过去的男孩相比,何清每一句敬语、每一个欠身都充满了修养,还是军旅出身的他在体能上胜同龄人一头,总能在体育上取得好成绩。那樱野就像快磁铁,吸在他的身边。

有那么一次,他郑重地和樱野说过,自己不喜欢这个班,不喜欢和班里的同学说话。他本以为这一句话就能轰走这个女孩儿,那不曾听到此言,樱野竟短短顿了一顿,轻声说道:“我也不太喜欢。”

这个班上男孩多,清一色大男子主义。他们认为,像樱野这样的女孩儿从学校出去终是去嫁人的,伺候好男人便是她终身的任务。特别是战前,都是男子要去打仗的,女孩子都应该在战争中为他们服务,让他们能够取得胜果。

“又是打仗!这群人离了枪就活不了吗?死在战场上怎么办?”

樱野愤愤地抱怨着,用脚踩着硌人的石块。

……



民国二十一年,三月。

何清一直待到了毕业。这几年间,他最不想听到的消息依旧是出现了。在去年九月,日本侵略者的军队就已经伸到了东三省。几乎是同一时间,国内派去的年轻人有不少被揭穿了身份,以间谍的罪名处以极刑。

何清也在处刑现场。看着那些和自己一并前来的同胞在军政府的酷刑下痛苦死去,他内心愤怒着,面上却是冰一样的冷漠。他知道,如果自己对那些同胞表露出一点同情,自己的身份也就会被揭穿,落得什么样的下场不说,自己的任务跟着就破产了。

也正是这几次他在刑场无情的表现,毕业那年他被军政府选中,成为了一名士兵。

毕业典礼上,他得到了另一套军服,是日军的。看着那一套土黄色的军服,他泛起一阵恶心,却不敢厌恶的皱起鼻翼,只是无言地把衣服叠好,收在包里。

“恭喜清水同学,清水同学也能去军队了。”

他听到了樱野的声音。

“恭喜?我即将要身着这一身肮脏服饰去屠戮我国的同胞!”

他本想这样喊出来,依旧是淡淡地一笑带过,说着这几年几乎说烂了的说辞:

“谢谢樱野同学,这些年来,承蒙照顾,感激不尽。”

“哪有的事,万一真上了战场,可要保护好自己,早些回来。”

仅仅是一句说辞,何清却看到樱野脸上莫名闪过一缕欣慰。他险些遏不住自己心里的火气,颤动着眉间肌肉,趁着没人注意到快速低下了头。

“但是如果清水不愿意回来的话,就回家去吧,回到四国去。”

面前再一次传来樱野的声音,他强撑着仅剩的理智,向对方浅鞠一躬,快速地离开了。

“回家?穿着这样的衣服我该怎么回?这段时间被押上刑台上的那些人该怎么回?如今东三省的人该怎么回?!”

何清握紧了双拳,耸着肩大步地走着。那些想出口的怒吼叱骂,恐怕只能回响在他心中。

……

次年三月,樱野考了一所不错的大学,留在了东京市内。

不知是不是政府把男孩都叫去参了军,樱野班上的男孩子奇少。学校里的男孩子也几乎都是从兵选中淘汰下来的人,和高中遇到的那些男孩儿无异。傲慢,大男子主义。他们以自己参加了兵役参选为荣,时不时地,就要对自己落选的事情感慨一番。

“你们女人啊,恐怕这辈子都上不了战场。”

樱野听到过一个高挑的眼镜男说过这样的话:

“现在为国家打仗,将来就是荣华富贵——这福,你们女人这辈子也受不上咯。”

耳边都是这样的言论,这样星野再一次思念起了那个四国来的男孩儿。

毕业的那一天,她得知了男孩儿入伍的消息,向那个男孩儿说了声“恭喜你啊”。对方露出的却是些许厌恶的神情。星野猜测,也许他和自己一样,不愿意上到战场去。毕竟,那里是会死人的。

“如果我能知道清水在哪就好了。”

她想:

“如果他能回来,我就和他一起在东京做生意,离那战场越远越好。”

……

自何清去了军营之后,军政府对他的怀疑度便越发地减少。每一次行刑,他都在现场,冷着脸看完全程。军营里的最高长官细谷注意到了这个和那些充斥着激情的新兵不同的年轻人。同那些逐渐对何清放弃警惕的人不同,他更在意这个年自关东的高中毕业,从四国而来的年轻人。

他依旧对这个年轻人放不下心。面对战争,其他人都是高昂着头,脸上充满了兴奋和激动。而这个年轻人却一直冷着脸,仅保持着一份高洁的礼仪。明明要征服下海对面那片广袤的国土,他却没有一丝期待和激动。

细谷难以相信他。他必须要查清楚,这个年轻人是否对那个国家抱有怜悯之心,或是他根本就是那个国家的公民。

“作为新兵,让你壮壮胆。”

细谷为这个年轻人安排了新的任务,要他做下一次的行刑人。

何清暗骂着这个军营的长官。下一个被折磨得失了人形的年轻人被送到他面前时,他听到了细谷那傲慢的命令声:

“向你的国家效忠,杀了他。”

当何清举枪对准了那年轻人的额头时。他看到青年满是血污的脸上愤恨不甘的神情,双眼之中还在闪着战意的光。

“中华不亡。”这是何清听到的,那年轻人的最后一句话。

随着枪响,年轻人带着遗恨倒在了地上。细谷注意到,枪响前后,这个新兵的脸上没有任何泛起变化。行刑之后,他深鞠一躬,把枪交还给了自己。

“清水,你不害怕吗?”细谷试探般的问道。

“是我在杀人,害怕的应该是被杀的那个。”何清回复道。

他以为自己会害怕,会纠结。但随着枪响,他平静地向着面前那个男人回复过后,何清发觉到一个现实:自己恐怕已经跟着刚才的那个年轻人一并死在枪下了,死在了那个叫“清水堰和”的男人枪下。



民国二十三年,何清再一次回到了国内,却是穿着那身土黄色军服来的。

在军营的这三年,他每一日都在听着国内的消息。但从西边传来的却都是所谓的“捷报”。由于国民政府的政策,重要的城池一个接着一个的丢失。日本这边甚至加大了兵力的投入,那些比他早一年当兵的人都已经被调走了。一轮一轮的,轮到何清这里。

细谷很欣赏这个新兵,欣赏他屠戮时的无情。等到他涉入中国战场时,他选了这个新兵做自己的副官。何清成为了他的刽子手,用那一把幽光森森的长刀刺杀挡在他面前的每一个身躯。

关于这一天的到来,何清做了很大的心理准备。他知道自己会脏了手,用同胞的鲜血保护自己身份的周全。他感觉到,每一刀劈下时,面前站着的那人仿佛不是守卫中华大地的战士,而是他自己,一个背叛了民族的败类。

唯一还让他能够生存下去的,是另一位打入军营的年轻人,他是国内派来的线人。按照之前所设计的,他需要将自己所知的情报通过内线带到部队去,为每一场战斗做足准备。

“别把自己当作民族败类,国人不会忘了你做出的牺牲的。”他说。

何清手上染着的血,早已不知道是谁的了。因为民间新生的武装力量,他的部队把枪头对准了民间的百姓们。每一次看到那些本应与战争无关的人,在黝黑的枪口下痛苦着,求绕着;些许人愤怒着,些许人和何清一样,已经把自己当作了死人。何清总是按不住自己的恨意。板着脸击杀了那些人,他又要向着细谷行着欠身礼,接受细谷的赞赏。

“我早已不是人了。”私下里,他经常和这情报员如此地哀叹着。

……

民国二十三年九月,何清所在的部队收到了当地民间力量的袭击。混乱之中,何清成了那些人的俘虏,被那群人用绳子绑着,拽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小村中。自他们的扮相上,何清能看出来这些人并非身处高等学府,是和自己一样的军校学生,不过是些乡土居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手段,能袭击了那一支正规军。

那些村民把他绑在一把椅子上,轮着逼问他的身份。

当年出国前,国内便命令他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几年在军国政府的统治下生活,手上是洗不掉的同胞的鲜血。此刻面对国人,不知道是常年卧底的本性,还是在屠戮中被那自心底蔓上的麻木遮掩,何清始终是闭口不言。

“行啦,一个日本人,听不懂中文的。”

何清看到一个比自己些许年长的青衣女子走进了屋子,退散了左右的粗人。用些许蹩脚的日语向他介绍着自己的身份:

“我所属中国共产党领导。”她说:“党的纪律不允许我们像你们一样残暴地虐待俘虏。你们也应该清楚,你们所做的暴行是对中国人民毫无人道的迫害,也是对你们自己国家不负责的行为;如果你还有良知,就把你所知道的——部队番号,领导人员,行军目的都告诉我们。”

“你可以用日语说,我听得懂。”

同为一国之人,却要用异乡的语言相谈。她这番话显然击穿了何清心里的每一道防线。

“别和我用日语,讲中文。”

他用唯有他们二人听得到的声音说着。

……

屋子里的人都出去了,只剩下了何清和面前的这位女青年。

他长舒了一口气,用中文说出了细谷部队的全部信息。这次前去,最终的目的是在天津。细谷要把自己的部队并到日本在华北的占领区去。随时准备南下的扩张。

“来的时候,我看你们院子里那樱桃树都有些枯了。”

不知为何,何清向那女子聊起了这样怪异的话题。兴许是自己多年不回国,再难找到一个用中文倾诉的对象;或许是自己离着家太远,仅是幽幽地回忆着对家的残存记忆;或许是在这仅有他和青衣女子二人的房间内,他得以短暂地卸下日军军官这一假身份:

“我家里也有一株,对那樱桃树还多多少少有点印象;你们这株常年不照顾了,恐怕再想救也难了。”

听到此言,那女子有些诧异。向前进了一步,问道:

“听你口音,你不像日本人。他们说不出这样标准的中文。如实告诉我,你到底从哪里来的?”

被问到这一句的时候,何清竟然笑了,笑得很是释然:

“你问我从哪来?”

“我告诉你,你能不告诉外面的人吗?”

……



民国二十三年,九月。

白桃万没想到,面前这个身穿日本军服的男人,竟然是几年前从国内出去的。

她哥哥是民国十九年那年走的,她也是同一年入党的。她知道,她哥哥是名共产党员。在日军打到沈阳城下时,他所在的警卫队没有走,拿着落后于对手的武器和那群人搏杀到了最后一刻。

当报纸传到她那边时,哥哥已经不在了。一同不在的,还有他们拼死守护的沈阳城。

自那一刻起,她便真正了解到了日本侵略者的暴行。也是那一刻有了入党的决心,她要加入哥哥曾经加入过的党派,最终夺回哥哥拿生命都没能守下的国土。

她改了名字,用自己幼时曾被提到过的一个乳名“白桃”称呼自己。借着她的聪慧,白桃带着当地的百姓组织起民间武装。在日军侵略者的道路上一遍遍干扰着,破坏着他们的计划。

不想这一次,面前所擒的这个男人身份,竟比她想象中的还令人震惊。

“我的任务至关重要,失去我,我们的军队就再难知道这一批日军的行踪,我需要继续做我们军队的眼睛。”男人向她说道:“因此明天一早,我就得回到部队去。”

“送我回去之后,你们就要抓紧离开了。”他说:“细谷知道了这里有武装力量,不可能绕过这里,至多两天,他们就会找到这里来。当正规的部队到来,你们就危险了。”

……

何清和面前的女子说着,尽可能的多说一个字,多品尝一下久违的、用中文交谈的感受。

他看着面前的女性认真地听着,紧锁着剑眉,点着头附和着:

“同志,我希望你没有骗我们。”她说:“我还尚不清楚该怎么称呼你,你可以称呼我白桃。”

她投来了庄重的目光,向着何清伸出了手。

“在战争结束前,你还是叫我‘清水’吧。”何清淡淡地笑着,带着些许无奈。他接过了白桃伸出的手,感受着手心里传来的温度。

次日,何清离开了村子。刻意延长了回部队的时间,为白桃她们的撤离尽可能留了空档。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在得知此处有民间武装时,细谷派部队四处调查,摸到了白桃所在的村子。

当时那村子已经空了,白桃带着她的同志们早早地离开了这里。

到此的日军士兵放了一把火,把这里的一切都烧成了灰烬。

何清就在那支部队里。他板着脸,无言地看着在火中消失的一切,包括那颗即将枯死的樱桃树。

……

民国二十五年,八月。

一个月前,两国政府正式开战。日本政府向所有在中国战区的部队下达了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拿下中国南北方几座大型城市,摧毁中国驻军的命脉。在这样的命令下,细谷部队更是加快了向着华北的步伐。

但前往天津的路却不是那么好走的。一路上,细谷部队遇到了数次伏击。有政府的军队,更多的则是来自民间的武装力量。最终,细谷的部队被拦截在了距离北平一百公里以南的地区,再难向北行进一步。

这些突然出现的部队都是地图上不曾推演出来的。细谷知道,部队里一定有了卧底。虽然仍有些怀疑是否是那四国来的年轻人所为,但接下来的消息打断了他的疑虑:一个时常自情报处偷窃情报的二等兵被发现时常与中国防区的部队接触。细谷把他抓了起来,动了极刑。得到了最终的结果——这人自入伍以来,便一直在做着卧底的工作。

细谷有理由相信,在部队里一定有和他相配合的人。但那些年轻人至死都不愿意出卖自己的同伴。细谷做出了选择,先要清理掉能看到的所有威胁。

这刽子手的任务,自然又落到了何清的身上。

当细谷把这消息告诉给何清时,何清只是表面应了一声“知道了”。背地里,他恨不得把这个男人剁成肉馅。

那被发现的“卧底”,正是之前和他一并配合的情报员。

……

刑场上,何清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男人,将枪对准了他的头顶。

“开枪吧。”他听到男人虚弱且坚定的声音:

“中华不亡。杀我一人,保一国周全,幸哉。”

何清面无表情地扣动了扳机。枪响了,那年轻人倒在了地上,鲜红的血液自他身下洇出。

“不愧是杀人如麻的清水。”身旁细谷笑着说道。何清看到那个男人用脚踢着年轻人已无生命力的躯体,用刀把他拨到了旁边:

“真以为能在军队里藏得住,他可真够蠢的。”

“……对吧,清水?”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长官有什么命令,请再吩咐我。”

何清岔开了话题,向着细谷淡笑一下,背过身快步离开了刑场。

……

“清水长官真的是匹狼啊,杀人的时候冷漠得像一块冰,就算是我们这些人,恐怕也做不到这样吧?”

“要不然能是细谷上将的得力助手呢。你们几个,什么时候给我们长点脸去?”

听着左右士兵的议论,何清拉低了帽檐,背地里暗暗咬着牙。



昭和十二年,三月。

樱野躺在床上,看着那几米见方的房间。四面墙构成了枷锁,将她困在了其中。

她的房间每天至少会来三到五个男人,去享受樱野为他们带来的“服务”。每次“服务”前,樱野都会抱着希望问一句:“是清水长官的人吗?”

“不是。”这是她听到最多的回答。她便又躺下了,等着那个男人爬到她的身前。

……

半年前,她大学毕了业,按照自己预想的,在东京当了一名商人。生意没做成几件,几乎受尽了大资本家的白眼。

“女人开的公司?”当那些秃顶的中年人说出这一句疑问时,樱野的生意便又黄了一件。

自海外的战况还在源源不断地传入岛内。似乎应了那些男人们所说,在战场上的士兵都成了英雄,那些留在国内做生意的人,则成了被国人看不起的“窝囊废”。

在报纸上,樱野收到了来自中国的消息:当年那个四国来的男孩成了细谷联队的二号人物,如今驻守在津鲁一带。

“去找他吧。”樱野听到内心中有个声音这样和她说着。

她遵从着那内心的声音,参加了“女子劳务队”——这是她唯一能和士兵们联系上的方式。

可她没想到的是,所谓的“劳务”,不过是拿身体做娼做妓。像一台机器一样日复一日地接受着那些男人粗暴的动作,听着他们下流的语言。唯一的藉慰,恐怕就是来这儿的士兵可能会有细谷手下的人,能通过他们,联系上那个四国的男孩儿。

不接客的时候,樱野把全部时间用在了写信上。她等候着某一天会有人知道“清水堰和”这个名字。到时候,她要把这些信件全都送过去,盼他能早日看到,早日回到东京去。

……

同时期的何清,正在向着山东进军。

上方收到消息,要打通南北两处战场,可这最要命的地方就在被中国军队死守的徐州。南北两路大军齐进,也拿不下这座城池。细谷奉上面的命令,带着大部队,向徐州发起了进攻。

徐州战役的事情何清也自然知道。前些日子,他冒险用部队的电报机直接向北部战区最高指挥部发电,阐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并且告诉了指挥部联络员牺牲的消息。指挥部给出了命令,要他这段时间保持静默,等候下一位联络员到位。

可这徐州的事情,他不得不和指挥部通报。他从日军这里得到了徐州的战况,知道了守在徐州的军队情况并不乐观。如果细谷这一支军队再去增援,恐怕就是压垮徐州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做出了选择,即便这次身份暴露,也要把细谷联队增援徐州的事情告诉给防区统帅。

……

迈进情报处时,何清正看到一个年轻的士兵正在整理信件。

“长官,我正要去找您呢。”年轻的士兵将几张信封递到何清手里:“这是从济南来的。”

何清打开了信件,寄信人上赫然写着“樱野星见”的名字。

“哦,辛苦你了。”他随手一放,将信件撇在了桌子上,等那士兵走后,立刻转头在电报机上开始了敲打。

这份电报,何清将他看做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封。打完电报,他带着信件溜回了自己的房间,借着灯光看着信件上的内容。几张信封中提到了樱野作为军妓的生活,长时间高负荷的工作,以及毫无卫生可言的工作环境,终究使她染上了花柳病。有被送回日本国内的可能。

樱野写道,济南也在传着徐州战役的事情。既然见不到他,就祈祷他能在徐州战役上全身而退,能平安地等到退居二线的那一天。

看着这信中内容,何清稍有所思。片刻,他取来纸笔,也写下了一封信件……

……

民国二十六年,四月。

细谷的部队,被山东防区的守军死死卡在了临沂。

这是何清参与的第一场大规模战役,也是他参与的最后一场。

细谷的整支部队在攻打临沂的过程中被包了饺子,西北军大部队的突然出现,直接冲散了细谷冲城时嚣张的气焰。益于何清发来的情报,让西北军的部队完全掌握了细谷连队的信息,使得原本艰难的攻防战成为了一边倒的优势。大军突破了细谷的阵地,少部分士兵带着细谷向北溃逃,而大部分的士兵则成了战俘,这其中就包括了何清本人。

军队冲到作战部时,屋子里只有何清一个人。面见几位持枪的战士,他冰霜一般的神情终于化开了,掩面痛哭着,将那压抑了许久的悲愤一股脑儿的倾泻而出。

军队长官认出了这个前些日子发电与华北指挥部的男人,只以为他是国军潜伏在日本人军队里的卧底,不曾想自他自前往日本的那一天起,竟过了八年之久;他以日本军官“清水堰和”身份在国内的生活,也过了有三年。

“国家不会忘了你做出的隐忍和牺牲。”军队长官说道:“战线还长,如果你任务完成,就回国来吧。”

何清拒绝了,双手沾满国人鲜血的他,已经无权回到国人的身边。眼下,他还有一愿未了,他需要除掉那个民族的叛徒,除掉那个叫“清水堰和”的男人。

他将前些日子写的信件递给了军队的长官,告诉他,华北地界津冀附近有一股民间武装力量,领导他们的人叫白桃。请军队长官联系当地的战士们,把这封信件转交与她。

说完,他举起自己的配枪,顶在了自己的下颚。

“中华不亡。”

他的脑中回响着,那些年轻人们向这个国家许下的笃定誓言……



一九五三年,秋,日本东京。

一位年过三十的男人骑着自行车,在东京的郊区上骑行着,路过一个又一个无神的面孔。

大约十六年前,还是高中生年纪他被国家征召,去到了另外一个国家,参与了那场战争。战争结束后,他第一批回了国,第一时间卸下了士兵的身份,成为了一名邮差。

在那个国家,他看到了太多泯灭人性的画面。也看到了那个国家的人是怎样为了自己的家园,流尽最后一滴血的。

特别是他的长官。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的长官竟然是个中国人。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好几次将军刀挥向自己的同胞。

“清水当时,一定很痛苦吧。”

男人这样想着,分发着自行车上的信件。

当时在部队上,他收到了一个叫做“樱野”的人的信件,是寄给自己的长官的。他听说这樱野是自己长官的高中同学,为了见他最终当了军妓。可当时那个“清水”却一封信也没有回复。如今他该把这一切都告诉那个叫樱野的人了。

他找到了樱野家,开门的是一个老妇人。

“请问是樱野家吗?我找樱野星见小姐。”

“你找我们家小星啊……”听到自家女儿的名字,老妇人苦笑着,垂下了头:“真不好意思,我们家小星十二年前就不在了。”

“不在了是指……?”

“她染了病,在那里没治好;说是回国治,可回国的路上就死掉了。”她的话语中全是无奈:

“我就说,不应该去那里的……”


老妇人絮絮叨叨的,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里在打仗,万一回不来怎么办……”

……

一九五六年,夏,江苏苏州。

“桃婶儿,今年收成比去年的才多了两成,这要让市里面知道了,又要批评我们了。”

抗战中期,白桃带着她的同志们成为了八路军战士。抗战结束后,作为共产党员的她又加入了解放战争当中。

一路拼搏下,在新中国成立后,白桃成为了一名管理级干部。半生戎马的她在建国后下了江南。仍处在一线上,为国家的生产奔波着。

“跟你说啦,这东西要时间的。”白桃笑了笑,推了下鼻梁上的老花镜:“过两年,收成可比这大——你再跟我说说,还有什么其他好消息没?”

……

抗战后期,曾有人给白桃寄来一封信件,上面标注了日军上将细谷部队的详报。落款的名字上写着“何清”。

除了细谷部队的军备情报与通用战术,何清还用笔写下了另外一段话。也是写得尤为详细:

——仍记幼时,随父辈养樱取樱,曾允下归家誓言,故略知樱桃育法一二:

——樱桃成树五年,开花一月,结果一月有半。

——盛夏结果。结果若为上成,则紫红满树。摘果时,莫用大力生夺。


——可以绢裹之。轻摘少取,皆是优品。



                                                      ——《樱桃红》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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