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怀疑时间的闹钟
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腊月二十三那天,天气贼巴巴儿得干冷,漫天卷地的白毛风吹了整整一天,龙门镇的小街上乌七八糟的地面儿被刮得干干净净,从巷头到巷尾也不见一个活物。
天寒地冻,庄稼人早早就钻进了被窝,夜里的风声更大了,它吹着哨子发了狂地拍打着各家各户的窗子。窗棂上的麻头纸“扑楞扑楞”来回震动着,最下面两格纸糊的小玻璃“咯楞咯楞”不停地响着,就连屋外的布门帘儿也被风卷起来一下一下地抽打着门扇,惊得门搭上的铁环发出“嘚嘚嘚”的连响。
一
就是那天晚上,鞋匠死了,他是后半夜走的。小红一觉醒来,听不到他爹撕心裂肺的咳嗽,叫也叫不应,急忙起身去看他,这才发现人已经凉了。
夜半三更,滴水成冰,鞋匠一双小儿女凄厉揪心的哭声一下子就撕碎了夜幕,被风狂卷着送到这个村子的各个角落。接下来的几天,不断地有人上门,有来慰问的,有来讨债的,也有来看热闹的。
已经七天了,鞋匠还冷冰冰地躺在床上。女儿小红年满十八,儿子柳宝刚刚八岁。鞋匠媳妇跟临村跑路的货郎私奔时,小柳宝才两岁,是姐姐一手把他带大的。平日里鞋匠靠帮人做鞋修鞋为生,这种手艺在农村只能混个肚子不饿,无法攒下余钱,所以眼看要过年了,他还没有入殓。
大年三十的晚上,一个本家叔叔进来给小红姐弟出主意,他问如果村里的小伙子谁要给鞋匠买副土板,小红就嫁给谁,这样可成?如果她同意,他愿意帮着张罗。一袋水烟的功夫过后,低着头的小红对着本家叔叔艰难地点了点头。
小红长得俏,镇里心仪她的小伙子不在少数,可是一想到她还有个拖油瓶弟弟就都掐了那份心事。缺吃少喝的年代,自己的肚子尚且填不饱,谁敢再加上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小舅哥。
正月十五过完了,鞋匠仍然躺在床上,屋子里冷锅冷灶,没有一丝烟火气,姐弟俩跪在床边无计可施。其实小红心里是有期待的,她一直在等一个人,在等一个回答。
十五的晚上,夜已经很深,弟弟跪在地上困得睡着了,小红把他抱到床上盖好了被子。忽然门闩轻轻地响了一下,小红理了一下头发走过去,压低声音问:“谁?”
“我,木林。”门外有人轻声说。
“有事吗?”小红带着一丝期待问道。
“抱歉,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却不能帮你,是我爹不同意。你知道的,我爹从来就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
“我知道,你走吧。”没等木林说完,小红就打断了他,过了一小会儿,她听到院里有人走出去的脚步声。
小红靠在门后久久不动,桌子上的蜡烛袅袅地跳动着,她看着床上的父亲筹谋了一番,走过去重新点了一柱香……
二
第二天一大早,小红就把柳宝叫起来,她们姐弟二人要到地里为父亲圈葬。
弟弟小,站在这田野里只是一种仪式。小红用尽全身的力气抡起镢头挥了下去,硬梆梆的地面上只是出现一道白白的印子。倔强的小红又抡起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镢头上反震回来的力量伤了她的虎口,地面上仍是一道气人的白印子。
“姐姐,这地冻得太硬了,我们怎么办?”小柳宝带着哭腔问道。他的小脸早已冻破结痂,小手肿得像个发面馒头,此刻冻得已经没了任何知觉。
“别哭,会有办法的。”小红红着眼圈儿一边哄着弟弟一边重新给他围好围脖。她的手背被风划开无数小口子,血迹遍布手纹之间,看上去触目惊心。
山风从西边的山头上跑下来,就像脱缰的野马四下里狂奔,迎面对上的一刹那把人穿个干透,风舌像刀子一样刮在她们脸上,不见血,但是让姐弟俩疼得流出了眼泪。
小红拾起镢头堵气似的一下一下挥动着,“爹啊,如果你在天有灵,是埋是烧,给你闺女指条明路。”
远处的水渠上坐着一个后生,他已经看了小红姐弟很久,但是迟疑着不敢走近,可是看着那个傻姑娘一直在做无用功,他又有些不忍心。他站起来坐下,站起来又坐下,终于在又一次站起来后,“啪”地甩了一下鞭花儿,赶着一群吃草的小羊缓缓地向小红走过去。
小半个上午过去了,小红的面前还是铁地一块,她砸下去的上百镢头愣是没有掘出一点儿裂缝。这时地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她抬头一看,原来是放羊的傻明,小红停下手里的活儿等着他的羊群通过。
“这样不行,你和你弟去那棵柳树下抱来一捆秸秆,我帮你刨。”傻明说着先把羊群赶到了柳树下,这一茬地的庄稼收完之后,地里的秸秆全堆在那里。每到冬季,傻明的羊群就靠着嚼吃这东西过冬。
小红不明白他的意图,但还是照着去做了。他们仨人抱来很多秸秆,傻明用脚左右丈量了几步,然后把这些秸秆均匀地铺在地上,他掏出衣服口袋里的火柴“嚓”地划了一根扔下去,火借风势,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姐弟俩冻坏了,这一刻看到火全凑到了火堆边上,傻明又跑过去抱了几捆,半个小时后,被火烧过的地方解冻了。傻明拿起镢头一镢下去,小半盆土刨起来,他人长得高,手掌宽大,三两下,一个大坑就出现了。
傻明用镢,小红用锹,两人合作一个刨一个铲,有条不紊地刨着坑,小柳宝早就跑柳树下和小羊羔玩儿去了。傻明干活儿不惜力,镢头在他的手里就像孙猴子的金箍棒,灵活翻飞,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他脱了自己的外套,跳下坑去。
地坑越来越大,小红也得下坑,她有点胆怯。傻明看着挠了挠耳朵,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手,向她伸出手去,小红借着傻明的手轻轻地跳了下去,两人开始往纵深里打洞。
“你爹的土板可做好了?”傻明为了打破尴尬问小红。
“没有,上哪儿去找那么多的木头?我准备用床上的席子,等将来……再给我爹多烧点纸钱吧。”小红低头说着,她的热泪滴在了冻土之上,却疼了傻明的心。
“我家里还有几根木头,不过不是一种料,你如果不嫌弃,我回去给你送过来。”傻明一脸紧张地看着小红,怕她不愿意。
“这怎么好意思,你已经帮了我的大忙,我不能再麻烦你。”小红一个劲儿地摇头,傻明眼里的笑意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那些木料是我放羊时,在河道上和山里捡来的死树,做寿材是有些大不敬,对不起。”傻明觉得自己不会说话,只是悻悻地解释了几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我现在没有钱买你的木料。”小红连忙解释着。
“嗨,我本来就是捡的,要什么钱呢?你真是……”傻明摸着后脑勺不知说什么。
“那好,你今日的大恩大德,我先记着,将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你。”小红也是一个爽快人,说完拿起铁锹开始往上扔土。
当天晚上,傻明推着小车把自己攒着打家具娶媳妇的木料送到了鞋匠家。
三
傻明是东山迁下来的移民,家里上有寡母,下有兄弟四个,姐妹六个。东山是馒头山,不长树也不出矿,光山秃岭养不住人。为了讨生活,他们兄妹全下了山,分别在龙门镇的各个村子落下脚来。
作为家里的老大,傻明只身一人在龙门镇落户。这个镇大队有七八十只羊,需要一个羊倌,队里给记工分,除此之外羊群给谁家田地卧圈,谁家管饭,初来乍到的傻明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工作。
傻明其实叫马小明,今年二十八岁,身高一米八几,肩宽腰细,本是一个好后生,奈何做了放羊倌。每日里风里来雨里去,脸皮总是被风皴得红红的,有时候冻得鼻尖儿挂着一丝清鼻涕,什么时候也是一身风尘一身羊粪味儿。
年轻人但凡有一线生机是不会去做羊倌的,没有一个姑娘会喜欢一个放羊娃,傻明也明白但是他不能任性,长兄如父,他必须为自己的弟弟妹妹们找活路。每每看见同龄人,他只是羞涩地笑着,远远地躲走,好像完全与他们隔离开来,没有人愿意了解他,更不会有姑娘爱上他。
傻明的两个弟弟在他的帮助下已经娶了媳妇,老四还小,他私下里想过自己的事情,这个年龄在村里算是大了点,又是羊倌,慢慢遇吧,指不定能找到一个残疾或守寡的善良女人。
小红的模样在镇上是最拔尖儿的,他不敢妄想。只是做为一个男人,他见不得弱小受难,所以此番才有了与小红的交集。
可是这件事后,傻明觉得自己病了,他常常在梦中梦到小红;有时在河边喝水,水里会出现小红;有时躺在地上看天,天上会出现小红,傻明觉得自己很不好。为了杜绝自己的歪念,他每日里尽可能躲着小红姐弟俩。
开春后,镇里组织村民们到北坡种树,小红和医生家的阿兰是一组。两个小姑娘有说有笑地干活时,村长家的木林来了,他是来帮阿兰的,他让阿兰到一边歇息,自己和小红一个扶苗,一个培土。
木林眼睛看着阿兰殷殷地笑着,嘴上还说要带阿兰去邻村看电影,暗地里却在踩土时用手抚摸小红的手指,小红想挣脱他,怎奈自己力气小,只能吃了这个暗亏,但是脸色又急又红。
鞋匠死后,柳宝辍学了,他每天在村子里闲逛。惊蛰前后,村里有社戏,台上有人唱大戏,台下是农贸交易市场。有三五个孩子买了糖葫芦围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吃着,小柳宝在旁边眼馋地看着,大家看见他穿着破旧而窄小的棉衣,一脸涎笑地站在那儿,用手指着他一哄而笑。
这一幕正好被前来看戏的傻明看见了,他见柳宝的上衣小得都露出了肚脐眼儿,小肚子冻得乌青发紫。傻明走过去从裤兜里掏出一块钱给了柳宝,让他去买好吃的,柳宝迟疑地看着他,见他不像开玩笑,开心地拿着钱跑了。
晚上,街道上少有人走时,傻明提着两个布袋进了小红的院子,刚进去他就听到小红抽打柳宝的声音。原来柳宝用傻明的钱买回家几个烧饼,小红以为他是偷的。
傻明的到来证实了柳宝的清白,对于自己的暴力小红有些不好意思,她忽然想起傻明的来意。傻明挠了挠自己的耳朵红着脸说:“春天羊羔子换毛,我偷偷把它们梳下来攒了两布袋,你给柳宝织件毛衣吧。”
“这怎么使得,我不能要。”小红吓坏了,她怕自己再也还不起傻明的人情。
“我一个大男人,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我是看见柳宝的衣服太小了,要冻坏的。再说我现在拿回去,一旦被人看见可是要蹲大牢的。”嘴笨的傻明不知该怎样说服小红。
看着眼前这个木讷的后生,小红忽然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有些为难地接过来放在了地上,傻明逃也似的走了。
四
小红坐在床边若有所思地织着毛衣,满满两布袋羊毛全部拨成了毛线,给柳宝织两身衣服都绰绰有余。自从父亲过世以来,她们兄妹无依无靠,捉襟见肘地活着,好像除了傻明没有任何人给过哪怕一丝垂怜。
想到这儿,小红忽然改变了主意,她想用这些毛线先给傻明织一件毛衣,也算表达自己对他的谢意。心灵手巧的小红虚空比了比傻明的身高,心里大概有了个数,毛衣针开始在她手里灵活地上下翻飞。
以前碰见傻明,远远地就闻到他身上一股羊膻味儿。不知怎地,现在他身上那股难闻的味儿没了,除了衣服有点破有点脏之外,人好像还挺俊的。小红想到这儿,忽然脸有些发热,她赶紧摇了摇头,甩开一些荒唐的念头。
傻明的衣服织得还剩下一个袖子时,村里传来一个爆炸性新闻。村长的儿子木林拿着火药到山上炸兔子,结果把自己的眼睛炸瞎了一只,把他和医生家闺女的婚事也炸散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小红的心久久无法平静,虽然她对木林的小儿女心思早在爹去世时就寂灭了,毕竟还是希望他安好的。谁知傻明的毛衣还差几针就要完工时,村长大人亲自提着重礼来她家为自己的儿子求亲。
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儿,小红把村长的东西扔出了家门,她气得边哭边说:“我就是嫁给放羊娃,我也不会嫁入你们家。”村长铁青着脸走了。
傻明在河道上放羊,小红忐忑地走过去。当她把织好的毛衣拿给傻明时,真的把他吓傻了,他一边推辞一边说:“不行不行,我不能要。”
“明哥,我知道比起你帮我,这实在不算什么,可是现在我也只能做到这些。”小红有些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好没用,不想欠别人的,却总是越欠越多,而且还没有力量去偿还。
这一幕正好被远处路过的木林看见了,自从父亲上门求婚被拒后,木林有些气馁,他知道自己以前做得不地道,也认为小红说嫁给羊倌儿只是气话。但是今天看来不像是假的,这让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那天晚上,半夜三更,木林喝得醉醺醺地去敲小红姐弟的门,柳宝吓得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小红透过门缝儿看见了一张狰狞扭曲的脸。门外的人踹着门说着狠话,小红用自己的肩膀紧紧顶着门闩,直到他骂骂咧咧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