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剧不终
自从哥哥给爸妈家里装上WIFI,妈妈学会一些简单的功能以后,经常邀请我视频通话。
视频通话的提示音很小,我的手机又常常静音,所以经常接不到电话。不知满含新鲜感和顽皮心、给女儿发来视频邀请的妈妈,在那些无人接听的时刻,会不会有些小小的失望。
还有些接到妈妈视频邀请的时候,是我正走在喧闹的大街上,或是在小伙伴扎堆的办公室里,在诸如图书馆这样安静的公共场所里,在信号若隐若现的地铁上,又或是正在厨间灶台手忙脚乱的时候,我只来得及摁下“接受”按钮,急匆匆地对妈妈解释说:我在忙,或是说现在不太方便,没有什么事的话,晚点再说。视频那端的妈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急匆匆地答应着,挂断电话。
可“晚点”是什么时候呢?儿女的脑袋里,多半都装着太多庞杂的事情,一扭头就会忘记,下一次再通话,多半还是妈妈发过来视频邀请。
我们的聊天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妈妈多半要问问,今晚吃的是什么,最近的菜价贵不贵,哪些新鲜水果上市了,童童最近学习怎样,个头有没有长高,我们的工作是否顺利......其实,两天前和两天后的生活又能有多大的分野呢?
“一切都好”、“顺利”、“没事”、“正常”......这样的应答词汇说得多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寡淡如水。所以,我常常扒拉出我们仨生活里的一些有趣片段,又或是工作上取得的一点小小进展、童童某次还不错的考试成绩,细细向妈妈说来。屏幕那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听得很是开心,眼角的皱纹笑成密密的沟壑丘陵。
妈妈还学会了看朋友圈。某次,她在视频里追问我在朋友圈分享的一篇文章的作者,搞得我心里忐忑不安,以为是哪句话写得不对了。谁知妈妈表扬说:这篇文章写得真不错。
“是吗?”我心不在焉地答。
一些已经长出年轮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年轻时的妈妈在厨房里忙碌着,像只陀螺一样,滴溜溜地从这边转到那边,又从那边转到这边。大概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我,倚门而立,应妈妈要求,大声念着自己的作文。有些妈妈认为写得好的段落,还得反复多念两遍,那时我心里得意极了;待到上了初中,妈妈再让我念作文,我就变得很不情愿了,声音就在嗓子眼周围徘徊,妈妈听得很是费劲,有些句子听不清,就求我再念一遍......就这样,念着念着作文,我的个头长高了,妈妈的个子,变得越来越矮。
眼前再浮现起一张年代更加久远的画面,妈妈喜滋滋地描述我一岁时抓周的场景:周围那么多的小物件,你舍近求远,独独抓起了一支笔......因为描述的次数实在太多了,这幕场景深植在我的脑海里,鲜活得就如同我自己拥有一岁时的记忆。只是如今,我的书法很烂,笔下文字也稀松平常,愧对了这个关于笔的预言,还有妈妈在我身上寄托的远大理想。
我后来和妈妈约定,尽量在晚上7点半左右通话。
所以妈妈再邀请我视频通话的时候,我懒懒地靠坐在沙发上,侧举着手机,端详着屏幕右上方的视频窗口里露出自己的大半张侧脸,觉得怎么看也比整张大脸出现在屏幕里要更好看,也更有趣。妈妈那边的影像来来回回地晃,晃得我眼晕。我向妈妈抗议:您拿稳手机,别晃啊。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看不见你的全脸,不知道是不是手机角度有问题。我赶紧坐正,让硕大一张脸端端正正地出现在屏幕中央。
又有些时候,妈妈大概是不小心碰触到了屏幕上的镜头翻转按钮,通话的全过程,我看不见妈妈的脸,一直看的是客厅里画面不断切换的电视屏幕。时间一长,我忍不住提醒她,教她怎么操作镜头翻转。但妈妈只有一次成功过,其余时候,都要以挂断电话重新视频这种方式来解决问题。
我想起妈妈年轻时的事事争先,逢她工作的医院组织医护人员技能比赛,必奔第一名而去,拿到第二名都会有些小遗憾。
年岁终究是不饶人的。
舅舅清明扫墓归来,在家人微信群里发来几张照片。照片上,是外公最小的弟弟和弟媳,我应当称呼为幺家公、幺家婆。
二老住在乡下,都已八十来岁,但身体很硬朗,精神状态犹如六、七十岁的老人。外公、外婆过世三十来年了,我家偏居一隅,亲戚们走动得并不多,我从小就搞不清楚那些复杂的称谓和更复杂的亲戚关系。
视频通话的时候,我好奇地向妈妈问起,这才知道外公兄弟姐妹一共十个,现在还在世的只剩姐弟三人。说到这里,妈妈情绪有点低落,我对她开玩笑说:你们代家人,长相都不错嘛,男的帅、女的漂亮。妈妈的脸上多云转晴,得意了半天。
见我兴致还浓,没有半分不耐烦,就絮絮地给我讲起了这位幺家公的故事。
幺家公年轻时丧偶,妻子给他留下了两个孩子。没有了女主人的家,尽管幺家公再是勤勉,日子总过得不那么像样,于是媒人给他介绍了幺家婆。
年轻时的幺家婆模样俊秀,贤惠能干。原来的丈夫去世后,她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日子艰难。婆家仁义,不忍心见她年纪轻轻就挑上如此重担,就说服她改嫁。媒人犹犹豫豫,直等到她和婆家都保证,只身一人改嫁,不带孩子过去,这才热心地给张罗见了幺家公。
幺家婆重诺,结婚以后,果然没把三个孩子带到家中来,只是隔段时间回去婆家看望三个孩子。幺家公每次陪了去,分别之际,都见幺家婆搂住孩子哭得肝肠寸断。
幺家公狠了狠心,不顾家贫困难,把这三个外姓孩子接到了家中抚养,视同己出,和自家亲生孩子一样,全无半点分别。日子虽过得紧紧巴巴,但一家人相互搀着扶着,倒也平安熬过了那些艰难岁月。
妈妈在远在2000公里以外的家里讲故事给我听,动情到哽咽拭泪。妈妈赞自己的这位幺叔是“世间难得的重情重义好男儿”。我在手机这端静默着,但其实早已心潮澎湃。
有些人情冷暖纷繁琐事,年少时不耐烦听,总要等到故事长满青苔,心境有了改变,再听人慢慢讲来,才会视若珍宝一般,细细咂摸回味。
以一小文记我与妈妈的视频通话,是为纪念。
今日的细碎光阴,会在多年以后酿成一段故事,长出一圈圈年轮。待我老时再说给女儿听。她大概也会和今天的我一样,表面波澜不惊,内心激荡澎湃。
Endless
待故事长满青苔
文 | 剧不终
头图 | 蔡蔡
余图 | 剧不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