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慕白心

独坐幽篁是他在落寞的时候常做的事，他的目光穿越了青绿寂静的竹林，再次看见的是是这几年来颠沛流离的过往。

这时的诸葛亮才十六七岁，父母早亡，一直抚养他的叔父也病故而去。他就像一直飘零的孤雁，似醒似醉，带着难遣的愁情，再次回到了襄阳。他笃定地相信，隆中山水的俊美，可以脱去他仆仆风尘的疲倦。

人间所事堪惆怅，诸葛亮在孤寂中消磨着时光。他无意间瞥见在重重绿影中竟然藏匿着一个人影在偷看自己。

是谁？他问道。远处竹影窸窣摇晃，她像一只受了惊的鸟，一察觉到响动，便飞快地逃离。而在那慌乱匆忙的片刻里，她还不忘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是一种别具一格的、犷悍的美，她的脸使他一见之下不免惊异，可是永远也忘不了，尤其是她的眼睛，带着又妖冶又凶悍的表情。从那时起，诸葛亮再没见过一个人有这样的眼神。

后来他因慕名沔南名士黄承彦而上门拜访，院中栩栩如生的木人、木狗、木虎强烈地吸引了他，诸葛亮在心底里暗自咋舌，能造出如此巧夺天工的机械的人该是多么天赋异禀，与众不同。

黄承彦见他端详良久，哈哈一笑，这不过是小女闲时玩闹之作罢了。

果真厉害，他由衷地赞叹。他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会如此精妙绝伦。

此时正值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的季节，天空澄蓝，长廊外繁花似锦，煞是悦目。在一片姹紫嫣红中，他注意到一个娇小身影静立在繁花中。

熏风裹着花香袭来，他再次见到了她。

黄承彦向诸葛亮介绍，这正是他的女儿月英。她循声不由自主地看向他，随即立马深深地把头低了下去，脸蓦地红得不成样子，因为紧张而微微摇晃的身子不小心泄露了她企图隐藏的秘密。

十七岁的孔明要到后来才明白少女的心思，她知道自己相貌平平，甚至有些丑陋，因为生来就是黄头发，皮肤黝黑，旁人都叫她“阿丑”。在诸葛亮这样一个面如冠玉的翩翩少年看过来的时候，更恨不得背过身去。但她不知道，在诸葛亮看来，她有一种日光遍地耀的亮烈，充满了一种独特的异域风情。

他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她在他的目光下不由得扭过身去。她的婉转多情也是春阳明亮，强悍而直接的照耀在他心里。

果然没能幸免。终此一生，诸葛亮都是一个对自己、对世事有着清晰判断的人，从未失误过。唯有这一次，他没能算到。他没有算到自己会这样突如其来地爱上一个人，毫无预兆。

而她早就认识他了。在三年前他随诸葛玄来到襄阳之时，她就在熙攘人群中一眼就看中了他，从此惊涛骇浪，自此不休。

两情相悦大概是世上最为美妙的事，满庭繁花开得暧昧，春色正好。他提出，他要娶她。

黄承彦早就中意这位青年才俊，他看得出来，自己的女儿也倾心于他。但在结婚之前，月英却出了一道难题来考验诸葛亮。

她原不止是温吞似水的大家闺秀，她天生长着一颗妖娆的心，是偏要和爱情较劲的小妖精。若要娶她，还有“三不”条件。即结婚时，一不坐轿，二不骑马，三不乘船。

这简直令诸葛亮简直哭笑不得，同时也让他焦头烂额。眼看婚期将近，他思来想去却毫无头绪。难道要新娘子走路吗？他要给她一场最为独特的婚礼，哪能让人笑话。

腊月初八，是月英出嫁的日子，黄家院里院外挤满了祝贺的客人，当然也不乏看热闹的人——看他黄家姑娘如何到婆家去，看他诸葛亮如何来娶新娘子。

快到晌午的时候，隆中附近的黄家山下，出现了一个彩色的影子，由小到大，越来越清晰。看热闹的人从黄家院中涌出，只见诸葛亮和书童一前一后坐在一个被红色布幔围着的“台子”上，在“台子”下，一边一个如同大碾盘一样的东西滚动着，前面有一个似牛非牛似马非马的东西拉着走，书童乐呵呵地对大家说：“这是我家先生为接新娘子而造的‘木牛流马’！”

木牛流马？她的心潋滟成一池温柔的春水，她看上的人，果真是不凡。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清贫但温馨的生活正一天天变得愈益真实和与幸福相连。

月英不仅精通机械木造，还饱读诗书。每每春暖花开，或秋月皎洁，她与亮坐促膝长谈，出言不俗、见解独到，夫妻对答之间，一种别样的情绪在悄然滋衍，情意繁茂，红尘格外妖娆。诸葛亮怡然之间，亦为之心动。

她不美，却有盖世才华，于世人，她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于孔明，她是他的海角天涯。他终于能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晴空，那么澄澈而蔚蓝，心里格外明亮。

诸葛亮拥美在怀，与当时天下名士交游。那一条沉睡的卧龙渐渐抖落了遮在身上的重重尘埃，如同一颗耀目的明珠，散发的光芒让愈来愈多的人不敢直视。他知道，他的才华还远远比不过自己的妻子，可她爱他爱得那样静好，似是甘心陪衬，隐没在他的光芒背后。

刘备三顾茅庐，执意请他出山来辅佐自己。他转头看她，她只轻轻地点头。她知道，这小小隆中，不该困住这条伏龙。

诸葛亮终于登上了政治舞台，他辅佐刘备占领荆、益，建立蜀国，成为一国之相。在别人眼中，这或许就是他最为荣光的时候，可在孔明心里，多少权势兵马，都不如他回家时，见她倚门而立，颦眉遥望的场景。

他每天虽被繁重的军务所累，可心里仍有期待，这期待如同陈年的酒，在岁月的酝酿下变得愈发浓烈，叫人不知不觉沉湎。他心系整个汉室，也心系于她。而月英，却越来越感到不安。

建兴十二年，诸葛亮与司马懿对于渭南，在长久的对峙里，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他知道自己要死去了，目光涣散开来。他回想过往的几十年，在混乱的世事中，一切不可挽回的颓败都在他手中化腐朽为神奇。他一生都是从容的，无论是隆中对策，还是赤壁之战，他都冷静以对，从容到令人发怔的地步。

而如今，他却慌了，他感到害怕，正是心底里无比清楚，所以才更让人绝望。而她在另一端，焦急地等待。

故国怕回首，而托诸惊梦；所愿不得尝，则托诸空阶明月。诸葛亮站在大帐外，仰头望着空中明月，英雄之泪，未要人怜。

同年八月，诸葛亮病逝五丈原。他遗言命令部下将自己葬于汉中定军山，还有一封信，交于自己的妻子。

他这一生，大多都是为了匡扶汉室、振兴蜀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是他的心里，始终是有一块地方是属于她的。每每夜回，他都将它拿出来，反复呢喃。

远方的人终于把信送到了月英手中，她郑重地将它打开，长跪在那里，潸然泪下，久久不能起身。沉痛不能言语的离恨千丝万缕地衍生出来，堵住了她的喉咙。

你答应我，要为我珍重。

往事如风，将生平飞落如雪的悲苦尽数吹散开来，她的记忆飘回到当时陌上白衣胜雪的少年，抿唇浅笑，清雅如诗。春风正好，一切都宛如初见的模样。我们许好，下一世，青衣瘦马，相伴走遍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