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要下雪了。”
老和尚抬起头望望阴沉惨淡的天,低声应了句,抓着身旁小沙弥的手不自觉的紧了一紧。小沙弥年不过十一二岁,身上裹着褴褛的大冬袄,小脸冻得通红,眨巴眨巴的眼睛里蕴着一层化不开的水雾气,神情有些茫然。
看着老和尚无甚表示,身旁背着行李的青年和尚有些焦急,声音有些尖细的催促:“师傅,要下雪了。”
寒冷中人的反应要慢些,老和尚半晌回过神来,望了青年和尚一眼,嘴里含混着,“下吧下吧,急啥子。”
“下起雪来,我们少不得冻死在这儿。师傅你倒是要想个法子。”
“急啥子。前面山坡下去有个城,到了那儿,我们冻不死。”
听了老和尚的说法,青年和尚有些放心下来,用力紧了紧身上的包裹,伸手架住老和尚,三人的步伐明显加快了许多。
远处山坡在夕阳下投下阴影,似乎触手可及。
老和尚当了一辈子的和尚,人老了,自己法号都记不清了。老和尚年少时气劲儿大,在院里和僧众们讨论佛法,被长老训斥,一气之下离开寺院到镇上做了个守灯沙弥,苦熬一辈子成了主持。青年和尚和小沙弥都是他收的弟子,大的叫法空,小的叫法义。“你是身具佛骨的孩子,以后一定会见到真佛。”十年前,他收养法空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两年前收养法义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现在,他依然常常这样说。
“你们身具佛骨,就不能和那些凡间的和尚们一样,”老和尚只要一闲下来就和他们讲这些,讲的高深莫测,讲的情不自己。
法空年纪大些,常常敢于回嘴质问师傅:“什么佛骨,师傅你讲的经里哪儿有这些。”这个时候,老和尚往往把眼一瞪,张口就骂:“那是你没学到精妙处,多和你师弟学学,滚出去砍柴来。”
法空便笑笑,摸摸法义的小脑袋,跑出去了。
法义才十来岁,是老和尚云游时收养的乞丐群里的小孩,眼睛不好,看不清东西。老和尚说这娃儿有佛骨,硬是抱了来。那时候僧人还受人尊敬,带着这娃儿的乞丐们对老和尚千恩万谢,于是就有了十一二岁的小沙弥法义。法义年龄小,却很聪明,不比他师兄,按老和尚的话是“榆木疙瘩一个”。
正值会昌初年,老和尚在云游僧口里听了个不好的消息,皇帝开始杀僧人了。那时候还没法义呢。法空跑回来问老和尚是不是真的,老和尚自信满满:“佛法无边,让他们杀也杀不完,何况还有身具佛骨之人呐。”法空吃了定心坨子,老和尚私下里却不着底儿——衙里的官差来走的越发勤了,许多日也不见香客上门,莫不是真要变天?逃难过来的僧人越来越多,老和尚收留不过来,把粮食散了庙门一关,领着法空出去探探风声,就在那时见着了法义,把他带回了庙里。
风波越来越大了,灭佛的火终于烧到了这个小镇里。衙里的差役同着街上游手好闲的流子们把小小的庙宇围的水泄不通,口号喊得震天,什么“不事生产,专司惑众”,什么“坏法害人,无逾此道”,老和尚抱着直哭的法义,倒是法空躲在一角还回骂了句“一群流子,说我们不事生产”,被老和尚瞪了回去。
庙门终于被众人踹破,大群的暴民冲拥进来抓上了老和尚三人扔在角落,打砸烧抢,强暴不堪。老和尚眼睁睁的看着高高的佛像被暴民推倒下来,帷幔、香炉,经书、画卷,院里点起了火堆,多少经卷经典被付之一炬。
该砸的都砸了,该烧的都烧了,该抢的都抢了,只剩下人还没有处理。带队的班头念着是街坊多年,限令老和尚三人两日内离开这里。老和尚已经没有眼泪可流,微不可查的点了头。
暴民们志得意满的走了,留下了一地的火烬残屑,断壁残垣。老和尚三人坐在院里,看着昔日香客不绝的寺庙变成了废墟。法义只是在哭,他太小了。法空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睛,有些茫然:“这些不是他们的祖辈出捐建起来的吗,好好的怎么会砸了?”他的眼睛看向老和尚,像是在要一个答案。
老和尚也坐在地上,只是点了点头,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三人已经流亡了两个月,经过了好多村庄和城镇。,没有人收留他们,所有人都在躲着他们仿佛在躲着什么恶人,或者恶狼。
法空抬了抬头,沉重的包裹压得他弯腰,脖子不舒服了。他看了看远处的山坡,声音极低的说了句什么。
老和尚却仿佛听到了,转过脸来,花白的胡须上站着冬霜。
“你说什么?”老和尚问。
“我说,这样的过日子,不如还俗算……”法空的话没有说完,当他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老和尚的巴掌便伸了过来。法空的声音戛然而止,尾音拖成了长长的尖声栽倒在地上。他不知道,原来老和尚那干瘦的手也有这么大的力气。他被打的翻倒在地,一个使劲挣了起来,望向老和尚,面目有些狰狞。
老和尚自己也因为太过用力而倒在地上,挣了半天还是爬不起来,他身上也是有着很多行李。
法空看着老和尚在地上蹬着腿想要起来的样子,渐渐地收了脸上的狰狞,又缓缓的笑开来。他上前扶了一把老和尚,老和尚终于坐了起来。
“这是你第一次打我。”法空也坐了下来。
老和尚抱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法义,看着法空:“你说的屁话。”
法空摊开了手。
“你是身具佛骨之人,你是要见到真佛的。”老和尚说开了,“老和尚我一辈子都没有说还俗,你说的屁话。你和法义,都是有佛骨的。你们要当和尚,哪怕我死了,你们也要当和尚。”
“佛在哪里啊,师傅。”说话的是法义。
老和尚猛地回头,就要开骂,却在法义那双好像蕴着永远都化不开的水雾的眼睛前败下阵来。老和尚拍了拍他的脑袋,“你会见到佛的,你会的。你是身具佛骨的人呐。”
法空一直笑着。半晌,他伸手扶起老和尚,语气温和的简直不像他。
“师傅,咱们走吧。要下雪了。”他说。
老和尚点点头,扶着法空站了起来,又伸手拉起了法义。
这时,雪终于又下起来了。
城是小城,小到连围墙都没有。从零零散散的土屋渐渐地出现了集市和街坊,才让人觉得到了一个小小的城镇。
老和尚说,这小城他云游时来过,民风淳朴,人人礼佛。
法空依然笑着。
三人进了小城,老和尚见人行礼,当地人果然与别处不同,虽然不甚亲近,却是不像他处冷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城里的寺庙已经查封,三人找到了城隍庙暂住下来。这一住七八日,老和尚与周遭街坊也颇为熟稔了。至少这些人不再驱逐他们,不再躲避他们。这样很好。老和尚这样想。
法空连日里出去,不知道在干什么。
大家到是对法空的印象很好,这是老和尚看出来的。隔壁的张嫂总是夸小和尚勤快,能干;街上的老人也夸他对人和气,还乐意出膀子力气帮老人家修个房挑个水;就连小孩子也常常跑来叫着法空哥哥去玩游戏。
老和尚很欣慰。他摸了摸花白的胡子,看着法义与街坊的小孩儿玩耍。这样看来,冬天也不是很冷。
晚上也很少打坐讲经,因为法空每天出的力气很多,回到庙里倒头就睡。
如果日子可以这样安详的过去,倒也不错。老和尚甚至这样想。
直到街西那个媒婆的到来。
媒婆是城里的施屠户请来的,要给法空说媒。
给法空说媒。
老和尚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
所以他不再想,只是紧紧的关上了门。哦,在关上门之前还骂了好久。
这一天法空没有在庙里。老和尚让法义先去睡了,自己燃起灯,等着法空回来。
法空回来了,笑着回来了。老和尚抬起头,脸上流着浑浊的老泪。
“法空,你是身具佛骨之人,你怎么能有还俗之念?你是要见到真佛的。老和尚我这一辈子就是要见到真佛,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但是你们是能够见到的,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老和尚老泪纵横,涕泗横流。
法空只是笑着。
然后他开口了,“师傅,你错了。我没有佛骨。我也见不到真佛。”
在老和尚瞪大了的双眼前,法空笑着,从容的说出他压抑了好久好久的话,终于有一天能把心中的愤懑说清楚。
“我不想见到什么真佛。我想读书,中第,过正常人的生活。嗯,就是师傅你说的凡人啊。”法空说,“您说的佛骨,我没有,我也不想要有。如果有,我能不能还给您?
能不能还给您。
老和尚愣住了。小小的城隍庙里一片寂静。
月光照下来,把庙里的一切都装扮的素白惨淡,
“师傅,你们还不睡啊?”门口站着法义,他听着声音跑了出来。
老和尚看了看法义,没有说什么。倒是法空走过去,摸了摸法义的头。面对着法义没有亮光的瞳孔,法空温和的问:“法义,你说,你有没有佛骨?”
法义揉了揉眼睛,“我有。”
法空一怔,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留下一地昏烛残影,和两个相依为命的人。
老和尚连夜带着法义离开了。
大雪又在下着。老和尚带着犹未睡醒的法义跋涉在小城郊外的小树林里。这一夜,老和尚走得很累,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一直像被抽空了一样。这种感觉,是背叛,还是别的什么?
为什么在失落和痛苦中,还有着一丝解脱?
莫非我是在反省么?老和尚心里想着。
我在想什么?是少年辩经,语惊四座,还是被打为叛逆,驱逐出院?是守烛那两年的孤寂,还是云游那几载的苦辣酸甜?
更多的,还是当年初遇法空时那稚嫩的笑脸。
老和尚一怔,紧了紧法义的小手,停住脚步。法义茫然不知如何,用他残存不多的视力望向师傅。老和尚蹲在法义面前,抱住了他的小脸。
“法义,告诉师傅,你有佛骨吗?|”老和尚的声音也那么温和。
“我有。”法义毫不迟疑的说,没有等老和尚欣慰的放开手,又用稚嫩的嗓音对着老和尚说:“师傅说有,我就有。”
风似乎吹得更凛冽了。
老和尚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他轻声的说:“法义,你没有佛骨。没有的。”
法义以为自己受了责备,忍不住哭了起来。
老和尚站了起来,轻轻地拉住了法义的手,“不用哭,走,我带你去找你师兄。”
风又住了。
十年之后。
法空迎娶了施屠户的女儿,苦读十年一举中第。他为法义找了最好的大夫,法义的眼睛慢慢的好了起来。灭佛运动早在几年前就渐渐平息,可法空从来没有再提起佛骨的事情。老和尚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云游,可能死了,也可能没有。法空却知道,他和法义都没有佛骨。
佛骨,在老和尚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