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码

文/孟小满

污水顺着街道边沿流动,五颜六色的鞋子踩动在地面上,溅起黑色的水垢,星星点点粘贴在裤脚。视线拉长,只见黑色的人头攒动,声音开始大起来了,叫卖声,砍价声,吵闹声混合在一起,一年一度的春节要来了。

十年前街道是这样,十年后依旧如此,除了地面的裂痕,人脸的皱纹,一切都没变,我总会想起曾生活在这座小镇的老张。

老张一辈子都是庄稼人,如果用世俗的眼光来看,他算是最不起眼的小人物,就像一个薄石块打到水面上,荡不起一丝波纹。村里人常对他说:“你丫说话还不如放屁!”老张也不反驳,只是一个劲傻笑着。

说起老张,他也算可怜人,很小就没有娘,别人都笑话他是野孩子。他爹一辈子窝窝囊囊,要不是他爷爷留下了一套土坯房子,压根娶不到媳妇。

他娘跟人跑了,这是村里广为人知的事情。那一年,村里流行外出打工赚钱,他爹一辈子没出过小镇,不敢去。他娘看着满屋子破破烂烂,一狠心就跟着村里人出去了,自此再没有回来。

小时候,老张最喜欢端一碗饭蹲自家门口,对着邻居家的狗,相互比赛谁吃得快。他双眼瞪着狗,狗伸着舌头,流着哈喇子看着他,他骂它是贱东西,它汪汪回应。

他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反而特别爱这只狗,从没见过他在人面前比在狗面前笑的爽朗。从十岁开始,老张就开始学着卖农产品了,因为品相好,每年临近过年都能大赚一笔。

靠着多年的积蓄,老张终于娶到了媳妇。每次喝醉,就跟我们这些小孩吹牛,他总会说:“老子当年,靠着一条烟和一瓶酒就把婆娘娶回来了。我那老丈人平生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就喜欢喝点儿小酒,可他哪能喝过我,况且我当年生的好相貌,那婆娘直接把我扶到她床上,老丈人看生米煮成了熟饭,硬着头皮就答应了。村里人都说我捡了大便宜,他们懂个屁,老子好着了!”

小张已变成了说粗话的老张,不变的是他家的土坯房。可以说,那栋房子是他们家唯一的财产了。老张曾为土房子感到骄傲,因为整个夏天,很多人都会跑到他家里乘凉,说他们家冬夏都凉,老张也不管这话是讽刺话,在他们心中,家里只要有人来,就能证明这里烟火气足。

娶妻之后,老张变得更勤快了,凡是别人家有的,他肯定也会有。就拿稻谷来说吧,他种的稻谷颗粒大,产量足,每年除了自己家供给,还能卖一部分补贴家用。

第二年,老张媳妇生了一个大胖小子,那家伙高兴地在屋里大喊大叫:“我老张家有根儿啦。”只不过那个时候,老张家里穷的叮咚响,媳妇坐月子没有补品,老张每顿都给媳妇炒鸡蛋葱花炒饭,后来老张媳妇坐月子过后,总会时不时放屁。这时,她就会埋怨老张那个时候给她弄了太多的大葱吃了,附带一脸的红晕,不好意思地笑着。

老张四十五岁的时候,媳妇得了癌症,医生说是良性的,不过如果治好需要一大笔钱。儿子怂恿老张说既然老妈不行了,就让她回家好好休养,不在医院浪费那个钱了。老张当时就急了,蹲在地上大哭,说:“你个杂种,你妈死了,我也不活了,这辈子活着也没有啥盼头了。”儿子吓得不敢作声。

老张把多年的积蓄拿出来给媳妇治病,前前后后花了九万。儿子开始眼红了,本以为老张也就一点钱,扑腾完了就算了,没想到这么多。一气之下,质问有这么多钱,为啥不拿给他好凑个首付,买个阔气的房子,反而把钱浪费在医院。老张什么话都没说,关上了门。

好在上天垂怜,老张的媳妇病情好转,能够出院。他把媳妇接了回来,杀了一只鸡,炖了汤,老两口开开心心地吃了一顿团圆饭。夜间,老张翻开存折本,上面还有一万余额。看着老伴苍白的脸,耳畔回荡着医生的话,老张仰起头,闭上眼,长叹一声:虽然病情得到了控制,可是从今以后,媳妇也离不开药物了。

日子还是像死水一样过着,只不过父子两个之间因这件事彻底闹僵了。儿子远走他乡,大半年都不给老张打个电话,老张的脸越来越瘦,手如枯树皮般,后背也呈现了一个椭圆形。

三年后,老张的媳妇去世了。送葬的那天,老张抱着媳妇的排位走在队伍的前面,脚步稳健,面若冰霜,双眼呆滞。

这一天,天上正在下桃花雪,漫天的桃花混合着飘飞的白絮,飘落到新翻的泥土上。老张捏了一把黄土放到衣兜里,捻了一丝细土到酒杯里,晃动的酒杯配合着黄色的液体,顺着他的喉咙而下。

老张的喉头不停地翻动,眼眶开始泛红,他在地上来回写着字,写一写,擦一擦,最后将头重重地磕在黄土地里。他不识字啊,唯一记住的就是媳妇的名字,还是大队登记的时候,他偷学来的。如今,全都忘了,忘了。

老张离开了家乡,来到了工地,裤前总会别着一个小袋子。别人问他是什么,他总是笑呵呵地说宝贝。

工地上的日子总是单调的,好在老张没有坏毛病,存了一部分钱。可是,虽然钱包越来越鼓,但脊梁越来越弯,工地老板嫌弃他干活慢,便辞退了他。回到家乡的老张,又开始了种地。

突然有一天,老张的儿子回来了,背着大包小包,还有一个漂亮的媳妇。老张依旧什么都没说,只不过脸上笑开了花。

这一年庄稼收成不错,老张趁着灯光,看着存折上的数字,不禁落泪。外面又下起了桃花雪,老张去看了妻子,带着自己酿的高粱酒,他把腰间的袋子打开,捻了黄土放到杯里,一口吞下。

不久后,老张去世了,儿子没有大操大办,在老张媳妇旁弄了一块坟,面向老张亲手种下的栗子树。

今年,我再也没见过老张,不过他的儿子把旧房推翻,盖上了新楼,洋气的两层楼房,成了村里人羡慕的对象。据说,老张的儿子跟父亲和解了,还亲自去给老张上坟,磕头。

人人都说他儿子变孝顺了,其实老张还是老张,儿子还是儿子,只不过多了亲情的筹码――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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