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画端
伶汀入宫已有七年,而在这冷宫里也足有四年了。
对镜梳妆,她偶地发现自己竟也如凡人一般生了白发。镜中人面容憔悴,形色哀伤,与最初相比竟然有一丝衰老,唯独唇边一点红痣,赤色依旧。
在冷宫中,她过了四年,却像过尽了一生。
“你来了。”
闻得旧人脚步声,伶汀起身。
来人一袭金丝华袍,冠上纹龙,足踏星履,他屏退众人后,在这冷宫坐了下来,两人面面相顾,一时无话。
他是白桓之,也是织镜国的王。
伶汀知道他为何而来。她不言,摆弄着腰间的一个鱼形绳扣。
“他们都说,你是妖,是祸星。”白桓之终于开口,他蹙眉,声音低沉。
伶汀抬眼望向他腰间,本该佩戴着另一枚绳扣的位置却空无一物。
伶汀忽然哈哈笑了起来,待她笑完了,才缓缓问道:
“那你信吗?”
白桓之不答,只道:
“自我接你来到织镜,年年水灾。可待你入了这冷宫之后,却是年年大旱。而今我织镜已四年无雨,民不聊生。”
言下之意早已明了,涝也是我,旱也是我,也劳烦我高抬贵手。
伶汀笑着向他伸出手来,说:“我的君王,我可以替你行雨,但我要你那绳扣的另一半。”
七年前,伶汀还叫伶仃,还是一条生有仙鳍的赢鱼,生长在渭水里。旁的鱼仍旧是鱼身,唯独她不知为何得以化为人形,能行能语,左右是运气比一般鱼更好。
又或者是运气太差,所以她才会在渭水旁,遇到白桓之。
彼时的白桓之还不是一国之君,只是被抛弃在敌国的质子,眼神坚毅带着些许恨意,宿命感使他显得比旁人更有吸引力。
初见伶仃,她手里捧着茶花,赤着脚踩在水中戏水。她嬉笑着抬脚溅起晶莹水花,失神间脚下一滑,几乎要掉进水中。
白桓之早在一般看了半晌,见此想也没想,冲上去便抱住伶仃,脚下不稳,两人一起跌入水中。
“你是谁?”伶仃惊讶地望着他,他一时窘迫竟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
“我……我忘了……”白桓之睁大眼睛,伶仃突然双臂抱住他,咯咯笑起来。那唇边的红痣叫他折了心,白皙的脚踝使他失了魂。他开始常常流连于渭水之畔。白桓之说,她像一条鱼,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伶仃听了,总是骄傲地反驳,她就算是鱼,也是一条长着翅膀的鱼。
他告诉伶仃,虽然自己只是一个傀儡,但终有一天,他会重获新生。他还在集市上挑了一对鱼形的绳扣赠予她,一人一个,当作两人永结为好的信物。
“待我有朝一日登上王位,定封你为后,带你去看大好河山。”白桓之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发着光,伶仃看不懂,却希望能每天都见到他眼里的星光。
白桓之终于为君,他将伶仃从渭水接来织镜国,力排众议将她一个无亲无故的凡女立为妃,并计划不日立她为后。他替她扛下所有流言蜚语,并且将她赐名为“汀”,告诉她,她再也不是孤苦伶仃的。
后又三年,三年内大水频发,民不聊生。白桓之没有再立妃子,却也很少再去伶汀的阁中。伶汀听得宫内的闲言碎语,说这一切都与她有关,而白桓之的眼中,仿佛除了疲惫,还是疲惫。为了能再看到他眼里的星光,伶汀偷偷回到渭水,找到自己出生的地方。
赢鱼,鱼有双翼,叫声犹如鸳鸯。平素不见,见则有水。
族里的长老告诉她,若将元身剔骨并封印起来,大涝便会停止,只是若是要重新恢复仙身,必然会被打回原形,承受不为人所能担之苦痛。
伶汀将自己元身的仙鳍斩断并封印在渭水河中,拖着虚弱的身体回到织镜,一路上她想着,之后便好了,君王不必再为了天下苍生日夜不眠,他们又可以回到最初形影不离的时光。
可待回到宫中,风云已变。伶汀的侍女怯怯地上告君王,她曾在宫中施展妖法,此番偷跑出宫便是为了吸取凡人阳气。
伶汀慌张抬头,望着白桓之:“你可信我?”
白桓之看着两个言之凿凿的侍女,又想起三年前在渭水边,她与世上女子是那样的不同。她没有家人,无需营生却无拘无束。那时他想,这怕是仙女下凡,而今也算是解了他心中多年的疑惑。
白桓之抬手抚着她的脸,眸中闪过一丝不忍。接着,他不顾群臣劝阻,放过伶汀,却将她囚在冷宫中,永世不得出门。
那日起,便再没有见过他。
伶汀带白桓之来到渭水。
白桓之将事先答应好的绳扣交予她以后,便与一同跟来的侍卫手下远远看着不敢再靠近。其他赢鱼见了知道伶汀将要做什么,纷纷扑棱出水面,试图阻止他。
“你们如此,他见了这情景,估计是坐实了是我施了妖法害他子民吧。”她望着纷纷跃出水面的族人们,苦笑起来,“也罢,他是君王,自是无情。”
她将两枚绳扣系在腰间,在白桓之面前闭眼跃入渭水中,身后像生出了一对翅膀。
白桓之却忽然想起七年前,她捧在手里的那束茶花。
“伶仃⋯⋯”他失神轻唤,想起多年前他们一同跌入水中,水花溅了他一头,她抬手想替他擦干,却被他握住,放在胸口。
彼时的她,眼神清澈,笑靥如花。
织镜国大旱四年,却在第四年得到了一场大雨。
而这场大雨,持续三月。
(完)
*图片来自百度
*赢鱼:《山海经》:嬴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