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变得面目可憎
“两个人,一把锁”是早些年清欢和母亲一起去公共浴室洗澡时,进门时常说的一句。
那时候,母女俩的生活是艰难而拮据的。她们租一把锁来领衣柜存衣服,再加上两个人的浴资,一共也不到十元钱。每周去澡堂一次次重复地说,这句话深深印在了清欢的心里。
她曾深深痛恨这句话,它像冥冥中的预言,将两个同样倔强尖锐的人锁在惨淡的命运里。
11岁那年,她的父亲爱上了别的女人,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晚,偶尔留在家里,又总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放学后的傍晚变得面目可憎,她的童年开始多了些烟雾缭绕的灰色。
即使在那样的时刻,母亲仍然笑眯眯地为她开门,挂着格纹围裙,她瞥见过母亲一边做饭,一边抹泪的样子,隐隐感到一些不快乐侵入童年,催她告别无忧无虑。
有天夜里,父亲曾问母亲:“你可曾真的爱过我?”很多年后,当她成为成年女子,穿着高跟鞋和男子在深夜幽会,那若即若离的男子在告别前问她:“你可曾爱过我?”她突地笑了,眼里虽有沧桑,笑容却留着孩童的脆弱。多么相像呢,母亲和她讲过同样的情景。或许,多情的男人大多优柔寡断。母亲当然懂得,那个时刻,父亲多少是留恋的,但她有她的尊严,她冷冷地看着地板:“爱是待到白发苍苍时用来回味的,不是用来挽留的。”
父亲渐渐不再回家,家里的贵重器物却渐渐少了起来。深夜被绝望覆盖,母亲不觉间走到水库边,那水库连着家属院和大片麦田,大人们常说它是危险的,虽然住着可爱的小鱼虾却也淹没过鲜活的希望。骄傲的母亲容不下丑陋背叛,也等不到晴朗的光芒,只想纵身一跃换取解脱……但清欢亮晶晶的眼眸总在眼前,那个两天后就要过生日的小女孩,还常常迷糊糊找不到袜子,又如何经得起这般残忍。
一场又一场的告别
母亲回到家里,却仍是不甘,大把安眠药片撰在手里,突然地,清欢一个翻身踢掉被子,露出光洁的手臂…….她在漆黑的午夜里担忧,这个小小的女孩子清晨起来会不会被吓坏,会否失去温暖明亮的未来。
母亲带着清欢离开,倔强地要离开那个院子,也不肯留一件共同的物件。
她们曾寄宿在姥姥家里,时间长了,邻里的七嘴八舌让她厌烦。然而搬走后,清欢上学越来越远,她不忍心,于是决定把她送回父亲身边,直到小学考试结束。那是个大雨天,她艰难地骑行在大雨倾盆里……她一手不停地攥着雨衣,要遮着后座幼小的孩子,一边要避过一个个坑洼,突然就觉得十分委屈,眼泪混杂在雨水里,这些天过去,总算痛快哭了一场……到了家属院门口,瘦小的女孩迟迟不肯离去,她们互相望着望着,就都哭了。清欢还不明白,而母亲终是不忍,她望着那亮灯的房间很久很久,它或许已蔓延着新主人的气息,而她却要在这个大雨天里呵斥着不肯上楼的孩子,离开自己。
清欢的父亲像变了一个人,和家里新来的阿姨一样眼神冰冷。待到中学时,母亲又把清欢接回自己身边。她的工资不多,只能租下学校附近一处简陋的房子,卫生间要走到楼下。她笑笑地对清欢说,多好呀,我们有个大院子了,她们冬天生一个炉子煮粥、拥在一长大床上取暖;夏天坐在院子里洗葡萄,一起玩水中的气泡。
小孩子始终是天真的,清欢又开始咯咯欢笑。这就足够了,她看着孩子和她的小伙伴们想。
母亲年纪尚轻,又生得美丽,很多热心人劝她,既然坚持养这个孩子,多个男人一起照顾总是好的。她也还期待爱情,又开始打扮自己,蜜色的口红衬着眼里的落寞有种摄人的魅,她在舞厅迷离的灯光里旋转又旋转,想起光辉遥远的从前。尽管她依然是值得爱的,但一些男人虽有浓烈给予的姿态,却有家室,她不屑做一个破坏者;另一些虽然品相优质,却不大关心与他们无关的陌生孩子。她挑剔者、犹豫着,面对了一场又一场的告别,慢慢决定一个人带大清欢。
她依然是好看的
日子当然有辛酸,有粗暴顽劣的男孩子欺负清欢,也有骑着山地车的男孩等在楼下,母亲从来不过多过问,只说,相信你会处理的很好。他们一起经历着人来人往、琐碎平淡,在节俭的生活里维护着尊严。家里始终有花纹好看的桌布与清香花瓣。
清欢上了大学,开始迷恋短裙和高跟鞋,一群从高考中松绑的女孩子着急扮演成熟疏离的样子,她向母亲多要了很多次零花钱,一心要把舍友们比下去。虽然有些为难,母亲也都给了她,周末返校时,母亲叫住她,只轻轻道一句“不要做俗人。”她突地一下子满脸通红,不应声,继续下楼,走到一半忽然心里酸酸又想掉泪,母亲什么都看得透.......
两个女人也常有激烈的争吵,清欢带回男同学们送的新鲜玩意,不无炫耀,母亲却甩手给她一记耳光,女孩伏在阳台上落下泪来,觉得要是有个父亲主持公道该多好。她也曾逃课离家出走,坐在摇晃的火车上,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比别的女孩子孤单辛苦......母亲曾恨恨地说过,真是做了孽才会把你留在身边。她冰冷回击,难怪爸爸离开你。她们用最恶毒的言语攻击彼此,像两个相厌的成年女子,相依又相斥。
母亲给的再多,也还是有缺口。清欢开始写信,给远方的一个学长,无话不说。她和母亲渐渐少了很多语言,多了些许隔阂。
清欢毕业前决定去海边找那个男人,那个晚上,是她第一次因为想念而失眠,也是她第一次看见母亲喝醉的狼狈,晕沉的母亲被朋友送回来,躺下后还在碎碎念。像个轻浮的女人一般,清欢感到莫名地厌烦,直到听到那一句:“他父亲可以为自己而活,但我不能,她要真去了那么远,我怎么舍得......”纵使再淡漠,也还是逃不开深挚,自从清欢长大,她们之间再不会这般表达。
白日时光总是一本正经,再激烈的夜晚也被恢复得淡然,母亲为清欢买了机票,送她到机场,说你照顾好自己,也是时候自己做选择了。她面无表情,不见悲喜。
女孩看着阳光下母亲憔悴的容颜,同样浅黄色的衣衫,让她想起相薄里的那个穿着浅黄色旗袍,站在园子里浅笑的年轻女子。旧日的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她依然是好看的。
就像小时候的麦田
后来,清欢去到那个有海的城市生活,期间经历了很多起起落落,她开始懂得一个女子独自生活的艰难。她替母亲捏一把汗,如果换做自己,是否会选择独自养大一个孩子,很难说。
母亲选择为自己放弃了很多,而自己却为另一个男子,轻易就离开了她。她想起她们无数次的争吵,清欢感到抱歉。
母亲却在电话那一端说,我惯坏了你,两人之间,要多想想自己的错。于是,她在练习着容忍与照顾另一个人,尝过了在深夜疯癫流泪,试着用一支烟打发心塞,独自看过很多次大海之后,方才决定离开那个男子。
她回到自己的城市,母亲去接她,笑笑地接过行李。清欢看到她额头的白发,有些心疼,想伸手去拥抱,却发现身体僵硬抗拒,彼此早已不喜欢这种热烈的方式。
回来后,依然一起面对漏雨的厨房和麻烦的房东,很久很久,她们终于攒够了一笔钱,足以买下一间小房子了。她们一起从家具市场扛回一件件小东西,那个小凳子,母亲坚持要独自扛在肩膀上,她走在后面始终不忍。不得不承认,那个优美而虚弱的女人,已被生活打磨地粗糙而坚韧。
春天来到的时候,小区的角落里开着一小排向日葵,母亲常常停下来看很久........
这一天,她带母亲去小区旁新开的洗浴中心,母亲说“两个人,一把锁”。
前台的服务员抬起头,笑容里充满势利诡异。
“两个人,一把锁”她重复着,毫不在意。阳光洒进落地窗,暖暖地,清欢想起小时候麦田里奔跑的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