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开门的是老王。
他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放在门把手上，微微仰头看着我。
我拎着一条烟，看着他略微秃顶的脑袋。
我是临时决定过来看看的。菲娅两周前说我必须来。我拿不定主意。她的意思是她也应当来一趟。我一直不吭声。
喝点吗？
老王晃了晃酒杯。
他的动作没有那么潇洒了。年轻时他就爱喝酒，红酒杯，白酒杯，啤酒罐，什么装酒的容器，他拿过手都要优雅地晃一晃。滴酒不漏。
我是不怎么喝的。老王自己没醉过，兴致来了还能来几句诗词，他的酒友却是轮流醉倒在我家。那些被赶出卧室，和一堆酒瓶子睡在一块的夜晚，我是极力想忘记的。
老王说，坐。
我望着沙发没动。格子衬衫，小马甲，连衣裙、灯芯绒长裤，还有我认不出来的东西，都在上面。
坐吧。
我坐下，老王给我倒了一大杯。
你从前最爱坐那个位置。
是，底下没有这么多衣服。
老王举起杯来，没等我回应，自己喝了一口。
我端起杯，没想好怎么开口。
屋里有很大变化，又好像没什么变化。电视换了，还是老地方。黑色电视柜的一角，有许多涂鸦。
你是特意来找我喝酒的吗？
老王吐着烟圈，你走了多少年了？
我啜了一口，火辣辣。
他看了一眼烟，说，烟是好烟。
我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他说什么我都不在意。许多年前，我们哭着说什么，他也不在意。
那个叫米娅的女人，让他好像突然失去了言说能力。他甚至连辩解都没功夫。低着头，沉默不语，哪怕对面是他父亲。
那个没有文化的老实人，在中年丧妻后，另取了一个寡妇。他结巴着想说出什么来，却只把眼泪招来了。最后他抹一把眼泪，说了一句，以后别管我叫爸，就永不踏足这个我二十年没来的地方。
其实我也没想到老王还在。我在楼下的垃圾桶附近徘徊，每走一步阶梯都要停下来，我怕老王突然从楼上下来。在肮脏的楼梯狭道相逢，我怕我会忍不住。我站在门前，唯一的希望是，没有人在猫眼后面。
但我们现在在喝啤酒。
你们还好吗？
我不知道这样算好不好。我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每到周末就出去附近转转，大假去过国内不少知名景点，近期在策划出国游。房子的贷款还有十几年，其实放在股市上的钱，足以一次性偿还。
还好吧。
你妈呢？
我扭头看阳台。
走了。
我扭头看阳台，在我心里，他早就死了。
米娅也走了。
米娅走不走和我没关系，她和他一块死了。我恨的是我母亲，临终仍念念不忘这个叫老王的人。我谎称我找过他。他死了。死于一场车祸。面目全非。那个叫米娅的女人撞断了双腿，终身残疾。
她的神色却没有一丝欣慰。她微张着嘴，合上了眼。
你们离开半年以后，她丈夫就找上门来了。他打开背包，把我们在一起的照片一张一张铺在茶几上。对，就是这张。他不说话，就那么坐着抽烟。烟雾遮住了他的眼镜，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米娅在屋里，隔着门我能听见她的啜泣声。
我晃着我的酒杯，看着他静静抽了三根烟。米娅从房间里出来，他继续从包里往外放照片。十二张。有米娅和他的结婚照，旅游的照片，还有一家三口的合照。
我看着米娅的大肚子，变成打着呵欠的婴儿，转眼又成了穿着民国服饰的小姑娘。好像看见你当初的样子。好像看见你妈妈怀你时候的样子。
他们一块儿出门。
我告诉自己她只是出去买菜、逛街买衣服、或者仅仅出去倒个垃圾。
她甚至连衣服都没换。
我学着老王的样子晃了晃杯子，看着泡沫挣扎着上升。
透过黄色的液体，老王苍老，扭曲变形。
我想过找你们，很多次。又很多次打退堂鼓。
我怕你们没法原谅我。
我是没法原谅他。
她不知道母亲一个人带大我，供我读书是怎样的情形。他不知道偌大一个城市，却像两只无头苍蝇那样晃荡的无助。他不知道，母亲离开的时候，我还没能让她安享过一天晚年生活。
你是特意来找我喝酒的吗？
不。
我站起身，我是来告诉你，我要结婚了。
我径直走出门外。
在垃圾桶旁，我抽了一根烟。上楼前，我确定自己瞥见了那个叫米娅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