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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在城市道路的某处,长出了一颗小树。
那颗小树生出来的位置颇为奇特,据开车经过的人们一致反馈,在驾车驶过本城最大的一座环形交叉口时,看见了一颗不知品种、高度仅到成人膝盖的小树好似凭空窜出,伫立在环岛的中心。人们驱车汇入环形交叉口,依照路面划分的轨迹旋转、绕出圆形的弧线,视线不断注视着那颗小树的各个角度。小树由四根甘蔗般粗的树干拼凑而成,根茎部分却又看似源自一体,仿佛是一位已经在此驻扎许久的士兵,不断目送着车辆的汇入、旋转和离去;叶片细碎,稍尖,如一团杂乱的滚风草般团团收聚。
他起初并不相信这个传闻的真实性。虽然在钢筋森林之中,见到一颗真正的植物固然令人惊奇、印象颇深,但从各方面进一步推导都绝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政府自然不会在这样的地方施以闲情雅致、栽上这样一颗孤零零的小树;况且那座中心环岛他曾在电视上见过几次,印象中应该早就由石材或混凝土填满推积成固定形状,怎么会有让小树生长的环境?
不过在他偶然驾车驶过那个环形交叉口时,的确想起了那一颗小树的传言。作为最大的环形交叉路口,单是环岛的半径就已经有四十米,为此环绕的路线更是宽敞,以将近大一倍的路面呈大圆将其包围。来往途径的车流堪比海浪的潮涌与运动,在环形路面上永不停歇地循环涌动着。旧的车流汇出主路时,新的车辆即不停歇地迅速汇入。当他尝试驶入这巨大的循环路面时,曾一度停滞于待汇区域路口无法行进。他甚至就这样停下车,观察着密集的车辆紧咬着前方车辆的尾巴,仿佛有着深仇大恨般不断跟随、追逐和猎杀。这个环形像是一道不曾停止的环形电路,其中的电流以危险却又自成一体的方式反复循环着。
他曾一度担心在此停车会引起后方车辆的不满。然而当他透过后视镜望去时,在他车后的车群全都惬意地停在原地,安然地酣睡着。此时是秋季,天色却仍如五月一样烈阳高挂,天色湛蓝而云絮绵延,光线分外刺目。有的车主已经按下车窗,将伸出窗外的手中的香烟灰抖落,唯有窗外的风像秋,如无数双人手野蛮地扒拉,烟雾刚飘到外头就被拽得四分五裂。他微眯着眼,在这些车辆穿插的间隙中反复观察,阳光在车镜、车前盖和车皮上各自漫射出不同的亮面,让他感到眼睛干涩,一度渗出泪水。不过他仍旧仔细观察着,甚至看到一位车主离开了自己的车,就这么走到其他车的面前倾谈了起来。显然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于是他扭头重新看向车流,那里仍旧兀自循环、快速旋转,仿佛他们贸然加入其中的举动是一种错误。
于是在这个百无聊赖的时刻,他终于想起了那个朋友们谈论的传言。他本将这个聚会时提及一次的故事塞到记忆的角落里,这时候却因见到这个巨大的环形而重新将其拖拽出了一角。他拿出手机拨打朋友的电话。
“什么事?”朋友直截了当地问。
“没什么,你还记得你之前提过的那件事吗?就是那一次在我们的聚会……”
“啊我记得,”朋友甚至还没待他说完就猜到了他的问题,“当然记得,那一颗树嘛,怎么都不可能忘的。”
“是的,我现在就在那个路口附近。”说着他又一次看向远处,但在他还未正式细看时,注意力又被电话内的朋友抓回。
“我猜你应该是被困在外面了吧?”朋友调侃般地笑了起来。“那个路口的车流量可大啦,你要想就像普通的路口一样、等待交通信号什么的就能进去,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是啊,可不容易。比我摆脱狙击枪的锁定还要困难。”
“又说胡话!”朋友在手机夸张地大笑。“怎么会经过那里呢?”
“去见妻子,顺路经过了这里。”
手机中的通讯出现了片刻敏感的沉默。“明白了,明天见到那颗树的模样后告诉我吧。”
他和朋友再闲聊了几句后挂掉电话。听朋友的口气,显然这个路口的情况已属见怪不怪,他自然也没有理由向他抱怨什么。
他将注意力重新投向环形之中,尝试在飞掠而过的金属车隙中捕捉一抹鲜绿。如此近距离观看——近乎就在眼前的毫厘之间——这个环形车流,他愈加确认这些车的轮子如在水中一般游动着,此刻正是在圆形湖面不断绕着圈,只是他们个个车技精湛,路面不起一丝涟漪。
然而可惜的是他始终没能看见他期待的颜色。这也许和他刚做完角膜激光矫正手术有关。
那时他平躺在手术床上,将脑袋嵌进比床略低的位置,医生为他的眼睛滴上麻药、用仪器撑开他的眼睛,再将一台状似显微镜的机器放在他的眼睛上,即可开始手术。医师告诉他,只需要盯着眼前的绿光即可——这也是他现在回想起来的原因——无需理会两侧的红光。
他感到眼前浮现出迷雾般的气泡,水一般的模糊盈满眼眶,于是他便觉得视线像从山巅一点点腾升,云雾渐渐吞没,很快只剩下毫无修饰的乱。那绿光一度消逝不见,下一秒却又在下方山巅的雾中闪烁,而后又消逝不见,循环往复。唯有两侧红光始终清晰,像二个狙击枪的红点紧紧锁定他,逃到山上和云雾里也不放过。狙击枪一直锁定着他。他便告诫自己平心静气,只盯着不停闪逝的绿光,姑且视为人生唯一目的般死死把守。红光发出异常干瘪的声音,活像是将声音中的水分挤刮撕扯开来,他甚至还闻到声音的酸焦味。至此手术便宣告完结。
正如他那天紧盯着绿光一样,如今的他也紧盯着车流、在其中寻找那一抹绿。不过手术才完成不久,如今他的眼睛就像无法聚焦的镜头,场景反复在眼前变动虚化,就像眼睛沾上了盐粒或是头皮屑,总有不适时的磨损视觉信号传入大脑。加之不断流动的车辆波纹般地反射阵光,一时叫他眼睛干涩难忍,不得已戴上墨镜,暂时放弃。
他将视线放回排队休憩的车辆——场面滑稽得像是午后酣睡的兽群——决定向他们询问一些环形交叉口的事情。不过就他还在犹豫要找谁时,却有人先向他搭起了话:“太阳很刺眼对吧?”
他摘下墨镜扭头看去,声音源自停在他车旁的一位男车主。此人年龄不上不下,露出来的半截身子颇为壮硕,穿着极其惹眼的荧光绿风衣,俨然一副在机场后勤值班的模样;卷曲的头发已经参杂了几抹显眼的白,像是泥沼里落下的几片雪。
“是的。”他微微偏过头回答,侧目躲开此人自带的反射光源。他当然没有必要多加解释自己的手术问题。“请问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呢?”他顺势发起了提问。
“这可不好说。”男车主挤出了一个有些神秘莫测的表情。“如果那些车能稍稍减速,或是车流量逐渐变少的话,也许我们聊天的当下就能通过了,但也许他们永远不会停下,那么我们就很难有机会加入其中,顺利达到想去的目的地了。你一定懂我想说什么,那些人开车真的得理不饶人,就像是直行车通行的时候、转弯车无可奈何地必须等待一样,他们有底气这么做,不论是法律还是情理上,可能他们还为此感到很得意。但是这有什么办法?换做是你,也许也会一脸自满地看着我们这些人站在圈外,抓耳挠腮、渴望打破僵局并钻进来的模样吧?我平常不怎么开这一条路,可能也就开过四五次吧,每一次都要强装镇定、好像根本不在乎时间似的等待。你可能会想我为什么不驶别的道路,索性彻底摆脱此处了事,但是时机这种事情可不是我这样的人能计算出结果的,不论是车流的走向、交通灯的繁复程度亦或路面的车祸情况种种,只要时机开口说‘我要所有人都走这条路’,结果就是每一次都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地就来到了这里!”说到这儿他还愤怒地拍了下自己车外的车门部分,表示自己的身不由己。“但是我已经开始习惯了。毕竟我们做不了什么,只能接受它。这里的人也都守规矩,总是默默地停下车、做自己的事,或者找一些人聊聊天、打发一下或短或长的无聊时光。你应该是第一次开这条路吧?感到慌乱困惑是很正常的反应。也许第一次你很讨厌它,觉得耽搁了你宝贵的时间,尤其是上班、约会什么的,肯定很不舒服。但是既然来了就接受吧,至少没有人想要像蛮横的公牛一样冲进去的,那下场可不会很好看。”说完他得意地笑了几声,很满意自己的说辞。
感谢这个热心人后,他又一次转身看向不远处,却惊讶地发现车流已经肉眼可见地变缓,湍急的河流逐渐干涸,连身处其中的波纹也变得稀疏和清晰。于是他赶忙回到了自己的车上,启动引擎的一瞬间,后排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和人们不耐烦的叫骂声顷刻传来,而那位热心人的车早已驶进环形交叉入口,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尾烟。他一刻也不停地踩下油门,终于融入了这个大环形路面中。
2
他驾车驶入地下停车场,看了眼表,还有十五分钟。这十五分钟绰绰有余,足够让他泊车熄火、乘电梯坐到楼上、打卡并安然坐在工位,甚至还能在此过程里打理一下仪表。于是他几乎惬意地放慢动作,摆动方向盘、让车滑出一道优雅的弧线,精准地停在空车位区域内。他甚至嘴上哼起了不成音规的小曲——将车载广播电台、广场的公众音响、电梯音乐和电视广告曲等素材揉杂而成的不着调音乐丢入声带进行振动——走向停车场一层的电梯间。在电梯升到地面一层时,走进了几个生面孔和熟面孔。熟面孔们大多没有深交、不过一面之缘,但也有一位熟人,此刻见到他,向他打起招呼。
“早上好!今天你看着心情不错。”
“是啊,很不错。”他浮出自己也觉察到不多见的微笑,感觉心情格外愉悦。或许是轻松休闲的时间让他觉得放松。
“怎么样?昨天看到那一颗树了吗?”
“很可惜没有看清。虽然最后我成功驶入了环形路口,但是其中的车辆太多了,我只能在最外围绕着圈,加上后边急不可耐地催促着我离开的其他车,只能绕了完整一圈后就从出口离开了。”
“这样啊,真的很遗憾,”朋友当真摆出一副很为他惋惜的模样,“我可是亲眼见过的,绝对错不了,那样一个地方居然长着这么一颗不伦不类的树,政府现在也没有把它铲走,真是越来越稀奇了。”
“是啊,也许下一次有机会的话,我会再去一趟。”
“不如晚上去吧,晚上车应该会少点。”朋友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晚上我可能看不大清。”他指了指自己的双眼。
“噢没错!”他恍然大悟一样地说。做完激光矫正手术后、患者通常都会在夜间失去一些能见度,且对光线表示晕眩。
他瞥了一眼电梯的显示屏,那代表楼层的数字还在缓慢爬升,仍有几层的时间。电梯的音乐单调轻盈地在空间内盘旋,也许是等待过久的缘故,反而使它听着恼人。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朋友有些无法忍受凝结般的氛围,于是再次主动开口。
“其实主管选择提拔你也是合理的,你也做了好些年了。”
他默默点点头,“好些年。”
“而且你那份报表的确做得很棒,”朋友的语气有真心承认的夸赞意味,“逻辑缜密,排列清晰,一眼就看得出下了大功夫,完全是上头最需要的资料。”
“你做的也相当精彩,我可是每晚睡前都要看一遍的。”
“少放屁!”他笑了笑,“没得到升职,应该是时机不对吧。”
他感到这句话中有熟悉的字眼。不过任凭他如何细想,都想不起在哪听过。
这次在电梯里的时间格外漫长。似乎在听不见的角落、铁厢之外,钢丝绳被一股力量悄然扼住,发出拖沓凝滞的闷响,要它慢些把他们送到楼上。他感到一阵尴尬的沉默狂风般呼啸在二人之间,却完全听不到半点风声,唯有恼人的电梯音乐持续故作轻松地盘旋。电梯显示屏昏昏欲睡,连对楼层的切换也没有兴趣。他甚至觉得已经被困在电梯里了,但隐约的晃动又在告诉他:自己正在向上升。
“电梯很慢。”
“这东西急不得。”怎料同事只是耐心地一笑,见怪不怪的模样。通常是没有这么慢的。
“本来今天要去医院复诊的,但我推迟了一天。”
“何必呢?”朋友惊诧,“利用这时间休息一天挺好啊。”
是啊,为什么不趁此请假休一天?上头定然不会反对——他可是刚做完手术的“患者”——还能趁此在家调养休闲,或是找些事情娱乐。话说又有什么好娱乐的?
他就此问题思考许久,发觉无事可做。即使是休假了,在家同样无趣,娱乐也同样无趣。虽然并非认为工作就是有趣的,但他还是来上班了。
电梯突兀单薄的一声“叮”让二人中断了本就枯竭的话题。终于到达。
“我到了,再会!”他们这样交谈着出了电梯后,一人向左、一人向右。
他坐回到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内,开始日常办公。虽然身体投入了电脑屏幕与工作,想法却还是不免回到了那一颗树的身上。眼睛尚未完全恢复,屏幕上的数字和文件排版在他眼前,却肆意妄为地扭动起来,逼迫他要完全聚焦于它们,平日里对他而言不过轻松应付的审批工作在此刻却更复杂了。也正因为这样,他的注意力像拔河绳上代表中段和胜利的标识一样,被电脑屏幕和大脑回忆反复拉扯,绿色的标识在各自代表一处阵营的红色地标边缘反复徘徊。
“打扰一下。”耳边突然流入外在的干涉因素,他脑内的拔河比赛瞬间分出胜负,现实的第三方以超越性的力量将绳子猛地拉过地标、获得了精彩胜利。他抬起头看向出声的来人,是个熟悉的脸孔。
“什么事?”他逐渐回归现实,认识到此人算是他的女助理,平时负责协助他的工作对接与传达。
“这几份文件需要您过目。”女子耳边的小挂饰微微晃动,眼睛直视着他的目光而毫不避讳,也没有对他过度的反应表现出诧异。
“好的。”他接过文件,象征性地翻了翻就放到了一旁。说白了这些文件并不重要,更多的是伪造公司业务繁多、专业人员训练有素的用途。单从助理的反应就能看出一二。
“您好像在想事情。”女助理一般并不主动询问上级的私事,但因见到平日潜心贯注的他罕见地露出了失神的表情,忍不住开口询问。
“是啊,有一样很在意的东西很想见到。不过白天去的时候却错失机会。”
“是在非常拥挤的地方吗?”
“没错。”
“或许晚上去会更方便一些?”
他点点头。“你说的对,我会晚上去试试的,谢谢你。”
女助理离开前,没忍住好奇地多看了他几眼。“您还好吗?”
“当然,一切都好。”仿佛是要回应这基本礼仪的关心,他居然不过脑子地回问了一句话:“你的约会顺不顺利?”
这问题问到一半他就后悔了,然而此刻的话语已经从他嘴里挣脱出来,毫无阻碍地在半掩着门的独立办公室回荡并消散。这原本是他和其他同事获悉的小道消息,当然只打算知道并无害地议论一番就过去了——每个人在上班的时候或许都需要这样的消遣——不会得罪冒犯当事人,更不会添枝加叶地大肆传播。
女助理的脸顿时微微埋了下去,身体仿佛也收紧起来。这一番话的确逾越了平常的社交底线。正当他要道歉的时候,她却回答了:“挺好的,对方也在附近上班,平时会一起喝个咖啡,或者吃个晚饭。”
“啊......祝你成功。”说完这句话他又后悔。脑袋完全堵成了一团变干凸起的水泥,怎么也无法建立大脑和语言的顺畅通道。这是什么话!
女助理离开办公室,顺带为他关上了一直没有关上的门。
如此心神混乱地工作到下班时间,他恍惚的脑袋也稍稍恢复了一点清醒,关掉办公设备准备下班回家。回家要做什么?这时门口传来了几声轻轻的叩门声,他起身开门,是他那另一部门的同事兼朋友。
“你应该没忘记我们晚上的小聚会吧?”朋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你上班都上傻了,现在就差流口水去街上撞墙了——和我们那天在地铁上看到的那个疯子一样。”
“当然没有忘记。”他也回敬似的拍了拍朋友的肩膀。“什么时候走?”
“现在吧,不如我坐你的车?今晚我肯定是要喝酒的,叫代驾有点麻烦,不如到时你载我回家。”
“没问题。”
冷气在包厢内杳无声息地流淌。交谈的话语像碰杯一样发出叮咣清脆的声响,刮蹭厮磨;光线像一枚枚光润的亮钻,晕出匀称的细密纹理,更外围的画面则披上了迷蒙的雾纱,白布桌面、高脚杯、餐盘碗碟、旋转玻璃转盘、人脸等通通暧昧地失去像素,一如他的眼睛被滴上麻药、将他的角膜瓣揭开。他凝视着眼前的芝士榴莲,像是要捕捉其热气在空中消散前最后的呻吟;它们在空气中混杂与打斗,冷与热,相遇,狂吻,决裂,像一段俗套的爱情;人与人相对而坐,桌上摆满了冷菜和热菜;木制的墙角隐隐浮现出霉黑的阴翳,另一角却干净皎洁;月亮在屋外缄默地凝视这座小屋,小屋则也回以挑衅和审视的目光。
他默默看着朋友们喝酒。一来他对酒精没有兴趣——香烟也是如此——二来这也不是应酬客户或陪老板吃饭,他也无需拿“酒精过敏”这一荒唐理由搪塞,也就在他们面前保持了自我。朋友们没有意见,也许是因为要他做免费司机的缘故。
聚会末了,已经喝得有些摇晃的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东西怎么样,还适应吗?我记得晚上会有晕光的表现。”
“是的,就像拍电影一样,镜头虚化,灯光溢散。”他笑了。
等到了外面,眼前所视就更加迷离。黑夜在空气中露出“不成形状的线条”,像铁线虫一般侵入了正常物体:脚下的路径,相隔排开的路灯,远处毫无生趣又彼此矛盾的餐厅建筑,更远处亮着各色艳光的高楼与矮楼;它们像感到体内的不适,于是扭动挣扎起来,在他眼前展示自己的痛苦。他不断眯眼睁眼,镜头调整焦距参数,眼前的一幕幕更如全景式的深化淡化,最终感到它们稍稍平复下来。
“这样开车真没问题?”朋友问。
“没事,不影响。”他的车足够载上四个人,剩余的两个不过瘾,又去赶场第二轮。
一路上鲜少交谈。虽说眼前仍旧混乱,但大体可视且不影响路况判断,一如昨日白天般顺利行驶。他像公共巴士司机一样沿固定线路出发,到站停靠,一个个乘客到站下车,很快车上只剩下他和朋友。朋友坐在前排副驾一言不发,凝视着车窗外流淌而过的街景。商业街,高架桥,海滨和市中心在他们的眼眶上潺潺流过。高楼似远似近,金属山般重峦叠嶂,意欲将夜幕全部遮下,山体本身映出绚绮迷幻的彩光铺在黑底画布上,在车窗与他和朋友的眼眶中不断着色。人群在窗外平稳浮动,没入画布与山中,俨然一副荒谬的描写现代都市的水墨山水画淡笔。
他闭口开着车,安然行使司机的责任。
“我觉得,也许那疯子不是疯了,”朋友突如其来地说,仍保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他只是懒得演下去了。”
“什么意思?”
“也许他觉得,把自己的脑袋像抡球棒一样抡到地铁车门上,可以清醒一些。就像喝醉了,老感觉自己活在梦里一样,就会做一些平时不会做、不会说的事情,至少我是这样的。”
“有几分道理。”
“我以前总会想他为什么这样,以及他撞完之后会到哪里去。他是会被地铁的站台巡视员带走,还是被好心人领到派出所,或是发泄一通后恢复平常,自己回家了呢?”
“都有可能。唯一确定的就是第二天总是不在了。”
“是啊,不在了。总不能被灭口什么的吧?”
他不知道该不该笑,没听出朋友语气中有打趣的成分,于是只好沉默。
车辆继续流向既定的地方。
“实在可惜,本以为我的那份报表做得足够出色。”朋友又一次突然开口说道,仿佛喃喃自语般拉低音量,只是在狭窄平静的车内还是听得清楚。“我这人鲜少会自负自傲,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工作,却在完成那份报表后,也克制不住满意的想法。”
“是啊,的确做得很棒。”
“只是主管他没看上,也许是那天他心情不好,”朋友的声音愈来愈低,近乎耳语一样吐出微弱的气息,车内弥漫着令人沉醉或怠惰的酒精气味。
“心情不好。”
“看你那份的时候,心情应该不错。”
“肯定是这样的。”
“你见到你妻子了吗?”
“没见成,她不在家。”
“没通知她?”
“没。”
“白跑一趟。”朋友梦呓般自语。
白跑一趟。
“明天可是假期。”朋友好像在提醒他一样陈述。
“是啊,假期。难得的假期才能好好喝酒,开心愉快。”
这次朋友没有搭理他的应和,也没有继续说胡话,似乎是睡着了。朋友的整个身子倾靠在车窗的后延处,头贴在车内安全气囊的标识上,身体匀称地起伏着,没再说一句话。他则继续沉默地看着车。
等他开到目的地时,朋友则像睡醒了一样抬起身子,发出了“哎呀呀”的怪叫声,似乎是身子压久后酸麻了。他下车拉开副驾驶车门,半拖承着身子把朋友拉出车外。朋友在他身上靠了好一会儿,这才大梦初醒般站直直立,恍惚地环视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的环境。
“就到这吧,谢了。”朋友笑着抬起手,从夜色中看就像是充气的空心玩偶在风中摇摆乱晃着。
“客气什么。”他目睹朋友进了楼,这才驶向本辆巴士的最后一站。
3
那一天他本来想开车去见妻子的。他和妻子分居了许久,还未正式离婚,双方因为奇怪的原因或是别的什么理由一直没有签署正式的文件,从分居起就未曾真正见面。手机联络方式仍未中断,也能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她定期发布的动态,仿佛一切安好,生活痕迹失去他后也如常运行。
分居前他和妻子的确和平讨论了相关事由,最终决定先不离婚。“离婚太麻烦了,离婚是那样,不离婚是那样,何必着急?”妻子是这么说的。那时她坐在餐桌旁,手支颐着下巴,露出深思的神情,像联合国的一位优秀议员。
很有道理。他如此表示。
“还是夫妻?”他问。
“可以这么说。”妻子像在为学术话题下定义般严谨地说。
“我自己租了套公寓,一切都安排妥当,东西我明天全部拿走,一早就准备好了。”妻子对这些现实性的事情的确拿手,麻利果断,他好像也没法有什么意见。
“狗你也带走吧。”他唯有提出这个要求。妻子欣然同意,表示若要是交给他,狗必然早早就饿死家中。他对此也表示认同。他对狗没有什么兴趣,若不是妻子养的,他势必不会照料它,更不会带它出门遛遛。
“多出去走走吧。”妻子如此说道,像是对病人的临终建议——自相矛盾。
“上班的时候走着去?”他试图开个玩笑,然而妻子不予理会。
他继续问。“还能见面?”
“怎么不行?我去你家,你去我家,来来往往,多好。”
“非常好。”
他看着妻子的脸,继续提问:“能再解释一遍为何要分开吗?脑袋有些糊涂。”
“这里并非我想要寻找的生活。”妻子从始至终没有正面看向他,而是一直保持思索的样子。“也许要跳到别的地方去,去别的地方寻找。”
“去别的地方思考联合国事宜?”
“可以这么说。”妻子笑了。“说不定是世界的事宜。”
她当然不是联合国议员。
第二日他起床准备上班时,发现床边已少了一人,唯有留下一道人形凹痕,代表妻子昨晚的确栖息于此。他走出房门,巡视了客厅,卫生间,厨房和餐堂,妻子的痕迹完全抹去,她的衣服、化妆品与首饰盒、洗浴用品、狗甚至是窗边的小盆栽等全都凭空消失,像是擦掉一块掉在洗手台上的牙膏一样,唯有剩下床上仅有一点的惨淡证明。于是他重回房间,仔细观察了一番妻子睡觉留下的凹痕,就这么发呆盯了许久,还错过了上班时间。
当日他回到公司继续上班,途中遇到同事也会礼貌回应,通过女助理审批其他人的资料数据,勤恳地完成了手头的所有任务。而后下班陪朋友及同事随便找了家餐馆凑合一顿晚饭,有些人喝了点啤酒,是不至于影响第二日返工的程度。此后便各自散去,或相互搭乘顺风便车回家。他孤身回家后又一次环视屋子,感觉出奇的空旷。妻子的物品和人一并消失在空洞般的环境里,也可能是消失后才导致的空洞。一个人的家。
他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不断切换频道,盯着其中的广告反复浏览,一到正式节目出现就切走,回到其他的广告上。现在的广告不论粗制滥造或是精简巧妙,总有悦耳轻快的广告曲在背后衬托,好像在短短几秒内也要担心人们睡着一样。他很喜欢听这种无意义的的广告曲,有助于放松紧绷的神经。广告看久了,他便打开手机上下滑动,观看更无意义的短缩视频,听更无意义的短缩视频背景音乐。这些视频大多无聊透顶,博人眼球,廉价的剧本拍摄呀,固定镜头的换装呀,刻意挑动情绪的综艺节目切片呀,卖弄可怜幽默感的搞笑博主呀,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但他偏偏都看过一遍,而后才得出一早就明白的结论:果真无聊透顶。
他本想看一部电影,或是把两年前买的那本书给看了,想想又觉得没有兴趣。那要做些什么?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以往可以和妻子交谈——虽然那时候他们的交谈就已十分匮乏——遛遛妻子的狗,和妻子一同看电视,或各自刷短缩视频,即使是彼此紧挨着身体各自刷短缩视频,也好像有依靠般的慰藉。如今这些全部消失了,妻子在自己的家看电视,刷视频。他没有烟酒的癖好,这么一看当真是无事可做。
纵使无事可做,时间也照常流逝。他一个人起床,去公司上班,下班后和同事聚餐,回家看电视广告、刷短缩视频,然后一觉睡到第二日。如此循环往复许久。许久是多久,他不确定。
不如去做个眼睛的手术吧。许久后的那天、这样一个想法蓦地窜出来,也可能是看了电视广告的关系。至于为什么要做也没有别的理由,一来他有些近视,二来他的确无事可做。于是立刻查询电话预约,他朋友先前提过一家私人诊所,就那一家。不过那日已经是深夜,诊所应该下班了,即使拨通并预约成功,恐怕也要检查眼睛的角膜情况、近视程度等等,私人诊所也好医院也罢,社会都要走程序。
然而在他试着拨通电话时,却很快得到了响应——就好像一直等着他拨打过去一样——电话里传出营业性的声音:“您好,您是要预约近视矫正手术吗?”
是的。他如此回答。他本想解释时间的不恰当、明日再作正式预约,然而此人却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好的,请留下您的姓名及电话,明天早上即可来本所开始手术。”
“这么快?”他很惊讶,“你们难道不需要检查什么的?”
“不需要,适不适合手术只需稍稍看看便知。”此人语气坚定缓和,仿佛理所当然。既然专业性的声音如此说了,他当然也没有理由反对。
于是第二日即刻前往诊所。前台拿票,出示证件,测试视力,提前缴费,一气呵成。一位护士模样的女性走来,通知他现在就能开始手术了。
“可是......”在他话说出口前,护士很快就打断他。“放心先生,一切正常,能不能做这样的手术我们再清楚不过,何苦每次都遵循程序呢?一来繁琐无趣,时间还要大大延长,对于你我来说都令人不快。再说您的眼睛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绝对没有问题,做半切也好全切也罢,简直是最完美的医学示例。”
虽然仍旧满腔疑惑,但专业人士如此信誓旦旦地承诺,他也就不便多问了。并且女护士说的话深得他的同意,何苦要繁琐地走那一遭程序?
他换上病服,走进半封闭的手术室,第一眼便看见了张牙舞爪的各类机器,以及两张手术床。手术床头靠的位置都有一道略低于躯干的凹陷。他依照手术医师的指示躺上左边的床,而后几位助手为他的左眼滴上麻药,用古怪的金属仪器撑开他的眼皮,好像活生生塞进一块铁疙瘩在眼睛背后一样,看不见却能隐约感受到肿胀与扩张感。接下来便是气泡浮现、视野模糊、飞离山巅、云雾包围,盯紧绿光、狙击锁定、水分消失、散发焦味。手术就此宣告完结。
他戴上透明塑料眼罩,被女护士送到门口,唤来手机程序提前招好的司机,连一句话都毋需解释,将他精确地送到家门口。他双眼微睁条缝,勉强安全回到家中,随即躺在客厅沙发上,打开电视,闭眼听着广告歌曲。如此无意义地听到晚上,晚饭不吃,也不回房休息,直接在沙发上睡一晚。第二天睁眼拿下眼罩,一切大功告成,视线分外清明。
接下来又要干什么?他坐在沙发上思考。也许该去见妻子了。在“许久”发生前就该见了。他这时才意识到这点。他没有挽留妻子,即使知道妻子的新住址——她甚至留下了电子锁密码——也没有去过一次。但晚去总比不去的好。多出去走走吧。妻子的话在他脑中如摇摆的时钟一样回荡着。
多出去走走。驾车去找妻子。
之后他便经过了那条古怪的环形交叉口,想到了那一棵树的传闻。虽然耗费了些时间,但他终究顺利挤进了那漩涡般的路中。
但是他没有去见妻子,也没有见到那棵树。妻子在家与否他并不知道,也许在也许不在,他只是绕了一圈环形路面便回去了。不知为何,他在那一刻下定决心:必须要亲眼见到那一棵树,才能去见妻子。那一棵树的意义远超过他之前人生的所有目的,唯有亲眼且近距离目睹那棵树的存在,自己的人生才能进行下去。寻找绿色,在虎视眈眈的狙击枪红光下找到它。
必须要找到那棵树。
4
他一早就醒了过来,脑中的目标也前所未有地清晰。今日是假期,他要在晚上驾车前往那道环形交叉路口,见到那一颗树。朋友和女助理的建议言之有理,尽管远处的视线仍有磨损,但已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拉开窗帘看向外面,相对地面向他这一面的居民楼白墙开始如爬行动物般缓缓动态地褪皮,露出里面焦黑般的内壁,下方的巷道因为没人通行、堆满了电动车和自行车,车头车尾交错排放,像是时时刻刻在交头接耳、议论自己上一任骑过自己的主人德行如何。隐约还能看见最低层的屋檐下探出的衣物,有一件亮黄色的短袖内衫掉在了黑黢黢的地上,上面的灰尘在他的眼中跳舞。聚焦,聚焦。
他打电话告知朋友,自己今晚不再去例行的聚餐。接着又打给了私人诊所,再次拖迟回去复诊的时间——他昨日已经拖迟一天了;本想在电话中郑重道歉没有提前通知,但电话里的专业性声音果真专业,当即表示理解。
剩下要解决的还有什么?他思索许久,想到了妻子。也许该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明天就去看她?就当是提前预告,让她心理有个准备。是否要给妻子买点东西,见面礼之类的小玩意?不过妻子一向对这种东西没兴趣。穿着呢,就穿上班的西服?还是说特意换上妻子给他买的休闲服装?这些问题都需考虑。
不过在他考虑清楚前,他却兀然想到自己那位女助理的事情。他找到女助理的联系方式,本想用社交软件视频通话,却被对方直接拒绝。很快女助理回打过来,这次是语音。
“什么事?今天我可和你一样休息了,不准你给我布置工作任务。”女助理的声调比平时高了些许,也许是假期的缘故。
“不是工作的事情,是想问问你的约会如何。”他开诚布公地问。
手机中的沉默像丝线一样被人为拉长,一直拉到无半点光线的虚无里。最终女助理还是回复道:“怎么会问这样的事?那天我以为你应该明白,这种事不该随便开口打探的。”
“是的,我明白,这要跟你道声歉,”他继续说,“不过事情起了个头却没有答案,在我心中总是有些别扭的思绪。请别误会我对你有什么想法,只是想知道一个结果而已。”
女助理轻轻叹了声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结果来说,大概率是失败了吧。”
她的语气出奇地放松。“就那一套约会的流程。见面吃饭,聊天,悄悄打探底细,互换身份信息,了解兴趣爱好,最后便是买单走人,偶尔也可以来次饭后散步,或者去附近咖啡馆再点杯饮品接着聊,也可以去电影院看场电影什么的。没有什么压力,松弛即可。
“这人倒也不坏,有稳定的工作收入,喜欢打羽毛球,每周末都会和同事或朋友去俱乐部一起打,喜欢喝啤酒但不贪多,吸电子烟。也互换了多个社交平台账号,很多蛛丝马迹也是在上面发现的。人不坏,讲话挺风趣,就是会时不时越界似的说些过分的话。”女助理说到这里,他不禁感到一阵赧颜,这话显然是在讽刺他自己。
“和他这样大概见了十来次,要说没感觉是不可能的。然而总感觉差了些什么,就好像一根副配的数据线为手机充电一样,功能一切正常,充电效率也非常优质,但就是没有原来的那一条好。”
“原来的数据线又是谁呢?”
“其实好像也没谁。”耳边突然传来聒噪遥远的风声,好像是女助理在吹头发,手机收音虽然极佳,但她还是稍稍提高了些音量。“谈过的男朋友都是那样,第一个也是,没有原来的好。”
女助理继续在遥远的风声说着,就好像身处一个四通八达的巨大风洞里。“于是昨晚那一次,我跟他说清楚了。虽然一切都好,人也不坏,但就是差了些什么,没有原来的好。”
“他是怎么说的?”
“当然是同意啦。成年人都很体面,纵使理由莫名其妙无法理解,也都会识趣退出的。最后的咖啡是我请,甚至还说了以后再见。”
“那应该就不再见了?”
“也许吧。”风声戛然而止,岑寂的空虚从女助理的手机那边汹涌地袭入他的耳内。“见与不见都无所谓的。”
“有道理。”
“如何,这样的答案满意了?公司女同事约会失败,估计传出去也足够让那些男的消遣一阵了吧。”
“非常满意。他们大概可以消遣到晚年穿纸尿裤的时候吧。”
“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还好工作的时候不是这样。”女助理在手机里笑了笑。
对话本该到此终止。但正如昨日他的大脑失控脱口而出那样,他又一次补充一句:“如此看来,人要找的东西都说不清道不明,却又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女助理的笑声被生硬掐断,好像有人从后面偷袭、一把扼住她的咽喉一样,把她的笑声完全扼杀在虚无里。他静静听着手机中的沉默,将意识完全浸入黑沉沉的一团浓雾之中。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会继续约会的。”女助理的声音重新变得空旷遥远,风洞屏息静听。“现在就要出门了,和新的男子约会。”
“当然。祝你成功。”
他放下手机。最终还是没有打给妻子。晚上去找她应该也无妨的。
夜色逐渐将暮色蚀尽,窗沿的阴影变得厚浓,给人一种难以将其推开的滞重感。他最后还是选择穿上班的西服,仿佛更日常一些——他的日常,喷了喷妻子送他的香水,下楼驾车。
他将身体整个塞入车内,长舒口气,狭小的空间里,想法在其中狂舞飞溅,眼前模糊一片。聚焦。但既然决定了,就要去做。他启动车子开出停车场,向环形交叉路口驶去。
他感到自己在驾船。船长掌舵在自己的海面上航行着,一路流过市区繁杂的车道,在他眼中,满街漫着金光泊泊流淌,人在金光的河流中浮沉翻滚,眼和笑都灿灿地亮。他驶过两个十字路口,绕着著名的大型商场外侧向右直行,途径大片开发过的商业园区,隔着一道街口看到公司的上半截楼面。寻找绿色。在海一样的城市中寻找绿色。
环形交叉口在偏离市中心东侧的方向。他掌车驶上熟悉的高架桥,待到下桥并一路直行,就能通达上次他停下车的路口。夜幕逐渐加深,宽阔的车道却没有几辆对车经过,街灯朦朦淡淡地映射路面,与之前的喧闹拥堵完全相异。不知是否错觉,他感到路面的光线正不断变淡,犹如维持其生命的氧气被抽走般稀薄涣散,笔直的车道也开始歪扭变形,原本清晰可辨的指引符号如被时间拂平、混沌殽杂。他不得已减慢车速,睁大双眼捕捉为数不多的光线。此时原本容纳超多车流的多线车道上仅剩他一辆独驶。寥寥一人一车。
车在路面平稳流动着、轮下的水面涔涔无声,静得如划开长长的涟漪。夜幕阒然,渐渐缩拢,将街灯的光线贪婪吃尽,他一度觉得眼前昏黑一片,再无法看清任何方向。他打开车灯、在远与近来回切换,但黑暗黏稠沉重,硬生生将其堵在了厘米之间。前所未有的诡异境况。他被迫踩下刹车,将车停在原地。
耳边一片死寂,发动机的喘息也被黑暗捉去,唯剩他微弱的呼吸声。他大口吸气呼气,为此才能确保自身仍在黑暗中存在。眼前并非全然无光,但是以他目前的视力则毫无作用,就像被深埋泥土中、窥见其上有一抹光线漏入一样。只能下车查看情况。
他关闭车灯、试着打开手机的闪光灯,发觉反而有用。照理说比不上车灯的手机闪光灯,却在浓墨般的黑暗中照出一道圆形的光柱,不过其范围外溢散的光粒还是顷刻被吃抹干净。如此照着脚下前进吧,他印象里驱车再往前行驶几百米,就能看到那巨大的环形交叉口。他每一步尽力踩得坚实沉稳,感受足弓和耳朵传来的反馈,感到原先慌乱的心也平静了许多。这不再能阻挠他了。眼睛不行,拥挤的车道不行,妻子不行,朋友聚餐不行,狙击枪的红光也不行。黑暗也一样如此。他必须寻找绿色,看见那颗树。
一阵有节奏与厚度的足音自前传来,他将手机光照微微上倾,率先照到了一双厚重的黑色皮鞋,而后光柱一点点上移,照清了来人的相貌。原来是那位为他讲解环形交叉路口特性的好心男子。此人又身穿荧光绿风衣,双手环抱胸口、气势颇为雄伟地向他步步走近,在他的光源下反射出眩目的光亮。果然是机场后勤人员的穿着。
“哟,又碰到了你。”好心男子在他面前五米站定,粗犷的嗓子却极有力量地向他打了招呼。
“的确,真是荣幸的巧合。”他将光柱对准好心男子的下半身,避免目眩。“深更半夜,你怎么会在这里?”
“啊,此事说来话长,”好心男子在黑暗中砸巴了几下嘴,做出思考状,“总之很难用三言两语道尽,应该又是时机在作祟吧,稀里糊涂地就来到了这里,车子也找不到了。”
他环视四周、仍是一片昏黑。“你也下车了?”
“是啊,开车来到这里时,路边的灯突然全熄了,连车灯也完全熄灭,再往前驾驶怕是出大问题。看起来月亮今天也大发脾气罢工,云层则反常地积极工作,把光线遮得严严实实。我便想下车看看四周情况,顺便求助一下什么的,怎料走了不到五十米,车子也找不着了。”
“真是尴尬的情况。”
“是啊,不过这样的事情我也遇得多啦,见怪不怪。”好心男子心气倒是豁达,从他惬意的表情也佐证了这点。
“不过我有要紧事,恐怕没空陪你多叙旧了。”他强调。
“明白,不过眼下这情况还是很麻烦的,真的可以吗?”
“不可以也必须可以。”他语气坚定。“此事对我相当重要。”
“也好,那只能祝你成功啦陌生人,”好心男子的大手在大腿两侧无意义地拍打,像是某部落跳的祭祀舞,“不过你要不嫌弃我啰嗦和多管闲事的话,姑且听我一句劝吧。”
“你说。”
“往下的路最好别再走下去了,”好心男子的声音莫名低了一度,好像被四周的黑暗按下了降温键,他感受自我反应出寒冷的体感。“时机这种东西可不能忤逆,否则到头来自己会落得狼狈失落的下场,无论你究竟想做什么,就此收手,打道回府吧。”
他在黑暗中努力注视好心男子的双眼。“谢谢你,好心人,你的这番提醒十分难得,但我必须要继续走下去,任何人都是拦不住的。”
“也好,也好。”好心男子放下双手,让其就像拔掉电源线一样松软地垂在身体两侧。“那么你继续努力吧,陌生人,我得去寻找我的车了,它不知道被我丢在了哪里。”
好心男子向他来的方向走去、身影被黑暗彻底吞噬不见。如今黑暗中又剩下他一人了。但是他的决心并未被撼动,哪怕是将车丢在此处,只要一直向前,一定能到达那里。
他重新踏出坚实沉稳的脚步,在仅存的光柱的引领下笔直往前。他以鞋底和足弓的震颤感受沥青路的材质,确认自己仍未在黑暗中迷失。一步又一步向前。他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充溢决心,在他先前的人生选择之中,从没有这样一次叫他毫无顾虑、放下踌躇犹豫的心态。他必须前进,寻找绿色,寻找那颗树。
5
调整焦距。他在脑中不断默念。将双眼视作放大变小、收缩扩张的镜头,捕捉前方微不可察的光。他终于见到了一丝痕迹,在眼前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如同一只深夜漂泊的萤虫。他紧紧抓住这点渺茫的光点,朝着那方向不断踏步前进。
光点虽仍遥远,但是他敏锐地明悟道:它正在逐步靠近。不论是他主动靠近,亦或是它无意识向他这里游移,他都感到心中的希望如魔豆般急剧膨胀。他几乎小跑了起来,手中的光柱在地面乱晃着闪瞬恍乱的光影。他已经顾不上前方是否有什么障碍物了,眼下必须全力朝着那个地方靠近,此外他再无别的出路。
他更加惊喜地看到一道模糊的弧线如无中生有般在眼前出现,这一道弧线渐渐聚实、抻长,形成了一个物体的轮廓。他已经认出来了,那是环形交叉口内的环岛。那环岛理应被填满了石材与混凝土,却在这样实心的工料上凭空生出了一棵树。那样一颗绿色的树,许多人都曾亲眼看到过它,在口述中还原了它的样貌。
他小跑着逐渐靠近,那环形交叉口伫立原地,缄默不动,如此有耐心地等待他。他一口气跑到了自己昨日停下车辆的位置,也就是即将汇入环形的交叉待汇区。这样的交叉口他现在虽无法看清全貌,却也清楚路口有四方,一方有来回各两路车道。如今他站在自己曾驻足停下、回望酣睡车群的地方。昨日遥遥,一切都似曾相见。
如今再次走进环形交叉口,他在光柱和逐渐适应黑暗的双眼下,隐约看到了里面的环形路面。这样一座环岛外侧裹上了宏阔宽敞的黢黑车道,如自成一派的岛屿立于汹涌深沉的海水之中。他见过其中的车流疾速飞掠、肆意旋转的喧闹场面,如今却在寂然暗沉的黑暗中见到了平静的它,激烈盘旋的环形电路在此时成了不知底线的幽幽深海,仿佛稍加迈出一步,即被其中裹挟的无数潜伏暗流扯进其中。
他想起昨日白天的场景。车流纷忙急促,彼此撕杀追捕、前仆后踣,兀自于其中蛮狠争凶,还不让外界轻易干涉加入。多少贪婪无魇的车流试图汇入其中,融入这永不停息的欲望之流。然而此刻却是一辆车也不存在,路面死寂寥阔,唯有他一人站在此处。
他重新想起自己的目的:寻找绿色的树。他在沥青路面上狠狠蹬了几脚,感到足弓脚面阵阵生疼,重新感到了一种实质的存在。他不再犹豫,将脚正式伸入环形路面上方,毅然踩下。
他正式踏上一步,环形路面较之待汇区似乎更软一些,犹如踩上了于烈日下暴晒干凝的黑泥,虽然有坠感、坚硬却在稍迟后反馈。他将双腿都迈入其中,完全踏入路面。一切如常。他既没有被吞噬,也没有陷落到某处暗无天光的暗流漩涡里。他一步步往前走,向最中央的环岛逼近。
愈加靠近环岛,脑内杂念愈多。大脑无法遏制地不断回想起身边人的经历。他的朋友此刻在做什么?明日要上班,恐怕已经入睡了吧?朋友报表做得相当漂亮,但是上司选了他的那份;女助理和心仪男人约会,明明一切顺利,却总感觉差些什么,“没有原本的好”;好心男子行踪诡异,反复告诫他“不要忤逆时机”;眼科诊所速战速决,让他紧盯绿光,无视狙击枪般的红光;妻子告知和他分居却并非离婚,他们已有多久未见了?一个月?亦或是一年?妻子一直在等他,他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
如此繁杂的想法无法梳理顺畅、逐渐绕成了一团无法解绑的毛线团,将他大脑紧紧堵住,灵感想法的泉眼渗不出来,反而从眼睛处流出。他流泪了,为何而流?是用眼过度、眼睛干涩?紧盯着那绿光,不要理会狙击枪似的红光。他一边流泪一边靠近,环形路面那样广且大,仿佛永无止尽,脚下黑泥化开、不断拽住他的脚踝,拖沓他的步履。环岛遥不可及。城市中是否还有绿色?还是只剩下红?超市扫描仪的红,交通灯的红,醉酒人脸上的红,高楼矮楼闪烁不定的红,绚绮灯光的红,人眼中的红,狙击枪似的锁定在他眼睛上,他不能偏移,必须全神贯注!
眼前出现了模糊的轮廓——那是绿色。生在只有石材和混凝土堆砌而成的巨大环岛中的一抹切实真确的绿色,正在环岛的最中央。他脑内杂念如退潮般消失,眼泪不再流下,凝视那虽仍模糊、却已显现于视网膜上的绿。
他缓缓走到环岛边缘,轻松跨上高于路面的平地,脚下的确同样是坚硬的回馈。绿色的树愈发靠近于他了。他缓缓走近,一步步感受脚下石材与混凝土的坚硬,但那棵树如此奇迹般地生长在那里,没有土壤,没有水分,没有人类照料,突兀地生在那里。镜头越来越清晰:它确实由四根甘蔗般粗的树干拼凑而成,根茎部分却又看似源自一体,叶片细碎,稍尖,如一团杂乱的滚风草般团团收聚。他终于亲眼见到了树。
他走到小树前。小树仅到成年人膝盖的高度,但根茎色泽鲜亮,叶片清翠,无不彰显它内在强大的生命力。他蹲下身并伸出手——发觉有些颤抖——慢慢摸上了那风滚草般的叶片。触感并不扎人,反而有种蒲团材质上紧凑的柔软。他像抚摸一只猫的脊背般顺摸着小树的叶片,小树并不排斥也不接纳,仅仅是任由他行动。他感到内心如澄澈的湖面般平静,一丝涟漪也不曾浮现,却有不知从何来的旺盛力量反哺他的大脑,泉眼汩汩流动。他内心已然坚信:这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一颗小树。
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黑暗依旧在四周伺机而动,但此刻的他已不再惊惧颤栗。只是,接下来又要做什么呢?
就像是一部小说即将完结或已然完结,他发呆般思考着。接下来又要做什么?他的确找到了树,也见到了、触碰到了树,但这对他的现实又该有何改变?他要找回自己的车,回家睡觉,明天仍要选择是该上班还是去诊所复诊,下班回家刷短缩视频,犹豫是否要去见妻子、或见之前打个电话。
就像是一部小说即将完结或已然完结。但“现实”并非小说,也并非电影的留白与开放式结局。现实如暗沉海水一般团团包围,将他重新围困在环岛上。他是谁?他接下来要去哪儿?他又叫什么名字?一阵虚无感擒住了他,他恍惚忘记了许多。
手机铃声响起,在岑寂的黑暗中醒目地回荡着。他接起电话。
“在做什么?”
“在寻树。”
“啊,那你寻到了?”
“寻到了。”
“寻到了要做什么?”
“正是不知这一点。”他老实回答。
那人在电话后叹气。“总做些傻事!”
“总是做傻事。”
“明天一起吃饭怎么样?正好有空。”
“明天要上班的。”
“那就晚上吃。”
“也有可能要去眼科诊所复诊。”
“不影响,白天去就行。”
“朋友可能要喊我吃饭。”
“那就后天,哪天朋友不喊你吃饭就到我。”
“女助理要去约会。”
“又不是和你,有什么的。”
“的确。”
“还有问题吗?”
他想了想。“我是谁?”
“你是我的丈夫。”
“除此之外呢?”
“你也可以是你自己,也许它什么都不成立,怎么都无法下判断,但你自己知道就是了。”
“你找到联合国了吗?”
“应该是找到了。不过和你寻树一样,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寻到那颗树了,”他在黑暗中长吐口气,如若幻视白雾在眼前升腾。“但是看见了后也只能那样。”
“难不成要寻不到才合你心意?”
“也许。”
两人沉默片刻。他仿佛听到耳边传来海水拍打海岸的声响,是环岛的声音,还是妻子那里的声音?
“为什么要打给我呢?”他追问一句。
“非要回答为什么的话,大概因为我是你的妻子吧。”
“有理有据。”
“有理有据。”他仿佛见到妻子在远方点头。她站在环岛与暗沉海水之外,也许就站在那交叉口待汇区,冲着他点头。
“明天晚上吃吧。甚至现在也行。”
“吃得下?”
“吃得下。又冷又饿。”
“不陪朋友了?”
“不陪朋友。”
“不复诊,不约会了?”
“不了。”
“因为我们是夫妻,我们还没离婚,是吗?”
是的。他在心里回答道。我们还没离婚,只是分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