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吵架。住在老房子里,狭小的房间,地板是粗糙的水泥地,沙子裸露在表面,电视机里放着卓依婷的DVD碟片。
父亲动起手来,揪着母亲的衣服把她摁到了房门后边。我跑过去,从背后抱住父亲的腰,不停地哭泣。房门猛烈地关上,发出尖利的撞击声。
十一岁的时候,一个晚上。他们争吵,父亲摔了所有的碗,地上全是洁白碎裂的瓷片。所有的亲戚围在客厅里。
母亲拿出厨房的柴刀,放在客厅的角落里。父亲暴怒,狠狠地抄起柴刀,对着母亲怒吼:“你是故意放在这边的是吧?你是想杀掉我是不是?”转身举起柴刀往天井的台阶上狠狠劈下,火花像烟花一样向旁边散开,刀刃上的缺口触目惊心。
我害怕得一动不动地躲在姐姐后面,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哭泣。
后来,那个柴刀和台阶的缺口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母亲冷嘲热讽的工具。刀刃的缺口随着打磨使用渐渐消失,而台阶上的缺口一直都在。直到二十二岁,我们离开了那栋老房子,搬到镇上居住。
但是,那个晚上火花四溅的一瞬间,成为我内心永远的缺口。
上高二时,除夕夜,他们照例吵了起来。我默默地走出家门,往村子尽头一直走,往夜晚的田野里不停地走,往黑暗里不停地走。冬天的田野荒凉开阔,寂静无声。
走累了,坐在路边的木桩上,望着远处的山和天空的交界处发呆。那个夜晚,只想把自己放进黑暗里,放到什么都无法触摸的黑暗里。
高三那年,开始会在夜晚独自哭泣。开始做梦,梦见谁离自己而去,在梦里歇斯底里地哭喊,眼泪从脸颊上滑落。突然惊醒,眼泪沿着眼角蓄满整个耳郭,再一点一点渗入棉布枕头里。
大二的暑假,在镇上工厂的宿舍里,他们吵架。父亲把吃了一半饭的碗摔在地上,走出房间。母亲哭泣,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是浑浊的黄色,眼睛凹陷,看不到一点眼白。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她已经那么老了。
所有人都上班之后,我打电话把父亲叫回宿舍。炎热的夏天,蝉在窗外发出尖厉的叫声,风吹着窗户边上的塑料袋簌簌地响,等待,是那么那么地漫长。
父亲走回房间,我看到他。突然声音哽咽,说不出话来,父亲的面目变得模糊。他愣了一下突然开口说,没事的,我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转身走出房间。
我的眼泪开始崩塌。我以为我长大了,我以为我能够改变什么。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我看见他的脸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到底想和他说什么?我知道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可是我的心,是那么那么地痛。
年幼的时候,他们吵架,只知道躲在一旁哭,后来长大一点会一边生气一边阻止,再长大一点便开始沉默,不搭理,远离,假装没听见。
我在家几乎从来不笑,讨厌回家。小时候总是想,什么时候可以长大,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在县城读高中,同学两周回一次家,我两个月回一次。别人总是问我,为什么不回家,而我总是沉默。我不敢说是因为不想回家,是因为一回家就会听见他们的争吵,那是我内心深处的羞耻。
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在心里恨,恨他们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幸福一点的家?为什么要给我这么多痛苦?我总是羡慕那些家庭和睦的人,总是羡慕他们能和父母亲密相处。
从小到大,我看过太多母亲的眼泪。她常常把手弯曲枕在头部,侧躺在床上独自流泪。我听过她在伤心时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要不是为了你和你姐,我早就和你爸离婚了。
那时候我总是想,要是他们真离婚了该多好,我就不必再去承受这份痛苦。曾经甚至想过,他们都死去该多好,幻想父亲一怒之下杀死母亲,进了监狱,我就可以自由了,我就可以不用养老了,可以离开那个地方,去四处流浪,做一个没有归属的人。
可是一想到如果他们都死去,我就会止不住地哭泣,看到他们不断老去,皮肤一点一点松弛,心里的疼痛就会不断地漫延。
二十二岁以后,我才开始思考,才在心理学里看到“原生家庭”这四个字,看了蔡崇达的《皮囊》以后,才开始试图去理解,试图把自己与他们剥离开来去理解,理解父亲,理解母亲,理解他们的生活,理解这个家庭,理解他们的婚姻。
母亲在这个家庭里受的委屈,奶奶对母亲的刻薄对待,母亲对父亲的极端,父亲对母亲的无法忍受,我对母亲的无法忍受,母亲对奶奶永久的恨,我在这个家庭里的冷漠。
我从来不知道,和我一同在这个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姐姐内心是什么样的,我从来不敢问,也从来不敢和她说,唯独对姐姐,我有很多很多的不敢,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
用了很长时间,我才慢慢接受这样的关系,才慢慢接受那些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他们争吵的记忆,才慢慢释怀从小到大在那种关系里受到的伤害,才慢慢会在电话里多说一点点自己在外面的生活。
但是,我始终做不到和他们亲密起来,就像在今天,我也没有打电话和父亲说一句父亲节快乐,唯一的进步,就是母亲节那天,打电话和母亲说了节日快乐。
以前我害怕和别人谈论自己的家庭,害怕在节假日听到别人问:你为什么不回家。那些与家庭有关的所有,都是我内心的羞耻,我害怕别人知道我有一个不幸福的家庭,害怕别人会认为在不幸福家庭里成长起来的我人格会有缺陷,甚至会扭曲。
直到大学毕业那年认识了王键群和张碧清,和后来遇到了第一个笔友不二。我才在彼此的交流里慢慢地敢于展露这部分的内心,我也曾无数次在安妮宝贝的书里得到慰藉。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是一种救赎。
后来我才明白,我们内心的痛苦、不安、甚至是羞耻,是不能隐藏的,越是隐藏,越容易踏入深渊,越会在一个人内心膨胀,腐烂,崩溃,扭曲。那些东西需要出口,需要被看见、被理解,被接纳。
就像我曾对不二说,“会希望自己的父母死去”这样的话,说出来,不知道会被别人如何看待。我在写那封信的时候,内心有过无数的挣扎和害怕,还要克服自己的羞耻感,面对羞耻感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情,而她,却喜欢这样的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开始明亮起来。
那些不幸福的童年,那些记忆,始终是无法忘记的,也不需要让自己去忘记。承认自己就是有一个不快乐的家庭,承认自己的家庭就是这个样子,没事的,你看,至少我和你一样。
在这个不幸福家庭里成长的自己,有缺陷就有缺陷呗,有什么办法喽,你看看周围的人,谁没有缺陷。如果你觉得别人很完美,不用怀疑,别人真的很完美,你若能跟你觉得完美的人交心,也不用怀疑,你也很完美。缺爱跟家庭没半毛钱关系,我们所有人,都缺爱。
写到这怎么突然想笑,明明前面是边哭边写的,啊,我应该是有精神分裂,两个极端,两种人格。哈哈哈哈
我想,我们能做的,只有去学习,去了解,了解自己,了解他人,才能再谈理解,诚实地去面对自己,嗯,要诚实地面对自己,这就很好了。
鱼加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