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之行于我,若不去看一下西南联大旧址,一定是个遗憾。所以当行程到最后一天,同行者还在大理逗留的时候,我独自回了昆明。
从大理坐动车到昆明,一般需要二个小时左右,这是一定不能坐到昆明南站的,因为太远,还要倒车。昆明站下车,到站前站坐2路,经11站到建设路,这就只有四五百米的距离了。
下车后,我没有开导航,故意一路问去,大约问了七八个人,这其中有男有女,有年轻人,有老者,居然无人不知道西南联大旧址所在,这是一件很令人欣喜的事情。
在立交桥附近,当我问到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太太时,旁边超市里立刻有一位胖胖的中年女人走出来,把话截了过去。我按照她的指点,上立交桥,左拐过街,又问左侧上来的一位十七八岁的女生,她则详细地告诉了我进入云南师大后的路线,昆明人很是善良。
这一点,我其实在游玩时,就已经感受到了,这与出发前,看到的网上介绍截然不同,看来人们是把对黑导游的成见都加到云南人身上了。
从立交桥对面右行下去,走不多远,就是云南师范大学的校门了,颇有些巍峨,门旁也有大字注明是联大本部遗址所在。这是周六,往里看去,环境不错,各色人物在里面走动、拍照,倒像个公园的样子。
从大学的侧门进去,门卫并不管。联大纪念馆是免费开放的,他大概一向只管进出的车辆。著名的砚池,是在进门处几十步的右手边,一个小水塘而已,据说之前本无,那是日军轰炸的弹坑淤积而成。因后来联大三校北迁前,校长梅贻琦先生又捐出500万国币加以修整,在旁边建起一个小型花园,所以它又有了另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梅园。
(砚池边树荫下看书的人)
顺梅园向前,隔着一条狭窄的小道,对面就是传说中的民主草坪。面积不大的草坪上,巨大的树影遮盖,一台草坪修剪机在校工的操作下正在鸣响,若抛开历史,这里只是昆明日常的夏日味道。
然而,这却就是联大师生当年进行民主活动的地方了,它也是著名的一二一运动的开启之地。
1945年11月25日晚,在此处面对6000多人演讲的闻一多,此时正化身为一座雕像,立于草坪中央,远远看去,依稀是鲁迅的模样。
当年,杨杏佛被杀,鲁迅也在暗杀名单之上,大家都不敢去送葬之际,鲁迅放下家里的钥匙,只管昂昂然去了;后面学生被杀,李公朴被杀,血雨腥风扑面,追悼更是大忌,但闻一多也只管昂昂然去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们都是能金刚怒目,拍案而起的人,或许正长了一个模样。
一二一,号称是继五四、一二九之后,中国近代民主运动的第三个里程碑,站在草坪上,仰望闻一多先生的雕像,想起他那首著名的《悼诗》时,我忽然就感觉这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涌动。
“死者,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这里。
死者,你们怎么不走出来?我们在这里,你们不要悲哀。我们在这里,你们抬起头来。
哪一个爱正义者的心上没有我们?
哪一个爱自由者的脑里没有我们?
哪一个爱光明者的眼前看不到我们?”
那一代人啊!
但是相较于整个西南联大于中国,于文化,于教育,于历史,最能给我强烈震撼,深远影响的,还是“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上,早就读过的,由当年的文学院院长冯友兰先生,所撰的那四段碑文:
“缅维八年支持之苦辛,与夫三校合作之协和,可纪念者,盖有四焉:
我国家以世界之古国,居东亚之天府,本应绍汉唐之遗烈,作并世之先进,将来建国完成,必于世界历史居独特之地位。盖并世列强,虽新而不古;希腊罗马,有古而无今。惟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也!旷代之伟业,八年之抗战已开其规模、立其基础。今日之胜利,于我国家有旋乾转坤之功,而联合大学之使命,与抗战相始终,此其可纪念者一也。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昔人所言,今有同慨。三校有不同之历史,各异之学风,八年之久,合作无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此其可纪念者二也。
万物并育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斯虽先民之恒言,实为民主之真谛。联合大学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获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此其可纪念者三也。
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于中原、偏安江表,称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晋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风景不殊,晋人之深悲;还我河山,宋人之虚愿。吾人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于不十年间,收恢复之全功,庚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此其可纪念者四也。”
“与抗战相始终”的西南联大三校,“八年之久,合作无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八音合奏”,“内树学术自由之真谛,外获民主堡垒之称号”,诚可谓“岂非一代之盛事、旷百世而难遇者哉!”这可真不是钱钟书《围城》中的“三闾大学”,所可比拟万一的。
是什么能够使联大成如此之盛事?谔谔之士?大者之师?热血时代?旷百世再而难遇,这却是最令人神往而怅然的。
默然间,直行,左行,旧址大门已在眼前,心不由怦然而动。门右侧,有两个女生正树下阳光处席地读书,一外籍,一本国,正成一景。
我偷拍之际,本国女生发现,轻喊一声,马上用书遮挡,而外籍女生则向我伸了一下拇指。我还之一赞,趁机要求再拍,这才拍成。
拍完了,外籍女生大大方方喊了声“拜拜”。我往里走时,心里一直在奇怪这外籍女生为何会抱怨一句:“真不知道那些同学为什么都不愿意到外面来。”虽然我回答的是:“是啊,外面多好。”
为什么非要到外面来呢?在刺眼的阳光下,而不是树荫下?为什么还非要在联大校门旁边?而不是砚池边的竹林,梁思成、林徽因设计的教室旁边,或是其他地方?
昆明的天要到七点才黑,一场参观下来,夕阳西斜,已快五点。当我带着这个疑问,特意又从大门这边走出时,我发现那两个女生还在。
只是她们已经移动位置,改变姿势,本国女生侧卧闭目,外籍女生俯卧看书。但她们却依旧是在阳光强烈之处。
我想,这是两个喜欢阳光的女生吧。光,正是联大师生的最爱,他们一路走来,拥抱的正是光和有光的世界。这是校园的一处开阔之地,有别处没有的视野,别处没有的氛围,两个女生在这里既能沐浴到真实的阳光,也能沐浴的历史的、文化的阳光。
这一次我没有打扰她们,没有说再见,只悄悄地离开。
有些地方你或许永远不会再来,但却一定不想跟它告别,包括那里的一些人。
END
文 | 九鸦
图 | 九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