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应该是怎样的一个夏季呢?
我站在陌生的月台茫然。似乎已经忘记了曾经无数次描述,无数次闭着眼睛虚构,无数次用眼泪搅拌欣喜和痛苦,在心底勾勒这个夏季应该有的绚烂。
走出列车疲惫的车厢的时候,这座城市下午的阳光正穿过车站上方遮蔽棚的连接处落在月台上,落在我和地下通道之间。薄得耀眼的光束像一柄利刃把月台切割两半:一半是通往这座城市的必经之路,另一半是已经没了旅客,没了列车,甚至没了任何东西的半截月台。我透过雨帘般垂落的那片光束,端详对面迷离的地下通道,陡然觉得,如同在花果山山谷窥视水雾弥漫中的水帘洞,朦胧而幽深。这不能不让我疑惑惘然,仿佛正在走进一个诡秘而陌生的世界。
然而,我并不陌生,只是一种疏远。即使闭上眼睛,我也能走进这座城市,沿着街道两旁的银杏树摸到圆若荷叶的街心公园,摸到那条梧桐树掩映中细细的小巷,摸到那幢老旧的灰色小楼,摸到一楼西侧那扇临街的木窗。
只是,时间的手把身影拉远了,把思念拉近了。身影变得陌生,思念变得纤细。一切都成为一个物象的轮廓,缠绕在满是疤痕的意念上,生出痛苦的枝蔓,在夜里,偶尔开出孤寂的花。
点燃一支香烟,已然成为忍受疼痛的序幕。
在烟雾缭绕之中,可以咬着嘴唇去生,抑或死。那一团团黑色烟雾,经过口腔、鼻腔、胸腔的几番酝酿锻打,具足了冲入世界的硬度和力度,像一根穿破混凝土构筑的空气的钢筋,插进思想残存的废墟,支撑起一个生锈的意志。于是,我常常吐出烟雾,淡然一笑,迈着麻木的步履,径直走进一轮轮痛苦之中。
现在,香烟已经点燃,闭上眼眸猛吸几口,然后拎起旅行箱,穿越那道光束。光的薄刃落下来,徐徐切割我的肉体和思想,没有了痛感,只有一缕被剖开的舒畅。
走出幽暗的地下桥,我跌进大片的阳光中。夏季的阳光是肆无忌惮的,像一只正在爆炒的马勺,把我烧得滚热,仿佛一定要颠炒到红润熟透才可。只能戴上墨镜,来抵御强烈的烧灼感。有时,视线墨化了,疼痛也就减少了。我总是这样自欺欺人地宽慰自己。
注视眼前墨色的城市,茫然感又袭上心头。倏然觉得这城市不过是一片海市蜃楼,它在热气的氤氲中跳跃着,摇曳着,像水中倒影,像硕大气泡,似乎伸出一个指头就能戳破。
那故事还在吗?
我疑惑地叩问自己。
二
故事,就是发生过的事。可以真实,也可以虚构。
古希腊神话故事传说中,神话故事是虚构的,神祗们一走出文学,影子就消失了。神话传说则可真可假。因为那是神和人的故事。我始终不清楚,这个世界除了男女之爱还有什么。古希腊那些男神总是把好色的目光落在民间美女身上,在潺潺河边,在幽静树林,把神的内质注入人世,于是造就出一些亦神亦人叱咤风云的英雄,以及闭花羞月沉鱼落雁的美女来。
永远无法忘记那场弥散了十年硝烟的战争,即使远隔万里,相差数千年,我依然能够嗅到历史天空深处袅袅飘来血腥味儿,听到遥远西方传来的阵阵厮杀声。那场战争,就源于一个女人的绝世美丽。她叫海伦。还有一场战争爆发在古罗马人和萨宾人之间,也是因为女人。冲到两军阵前的艾埃茜尼,一袭雪白的长裙,用血缘消弭了仇恨与杀戮。也许,这个世界就是男女的产物,就是爱的叙事。
爱,似乎无处不在,遍地开花。于我,却是荒芜的田野,干涸的泥塘,只有黑色的泥土、枯干的野草,连天空那些迷路的鸟儿,也不肯稍稍停留。这曾让我哀伤和侘傺,远离夏季馥郁,在无人处向隅哽咽。没有爱的故事,是干瘪的叙事。像皲裂的土地,张开嘴巴向天空跪伏,祈求过往的云朵,遗落一滴小小的雨丝。
此时,我就是一粒尘埃,追随一朵漂浮的云跋涉而来。那是一朵只绽开过一次又闭合的云,忧郁地悬在我的思念里,牵我魂魄从远方归来。
英雄奥德修斯(古罗马神话中的尤利西斯)结束特洛伊战争胜利归国,情形并不美妙。城门外并没有迎接的人民和礼炮,倒是从皇宫里传出王公贵族醉醺醺的笑声。这与我当下的情形十分相似。有时,归乡者与流浪者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拎着一副疲惫的行囊。
奥德修斯手刃僭越者,最终找回了王位和妻子。我却彻底丢失了一切,包括名字都埋葬在时间的废墟底下。在这座城市,关于我的记忆,已经在封闭中渐渐淡化,成为课堂上老师丢弃的粉笔头,汽车排出的一缕尾气,以及小商贩昨夜嘶哑的叫卖声,湮没在时空的深处。我并不在意某种摒弃,有时候忘却,恰恰是一种宽宥。在不适宜的时间羞耻地出现,莫若光荣地消逝。
我戴着墨镜出现,把一双焦灼的眼眸深深掩藏在墨色之下。此番归来,并非为了缅怀曾经的自己,而是去寻觅、追索一段为我奏鸣的钢琴曲,一个为我绽开的笑靥,一朵为我落雨的云……
如果说,我的人生是一篇败笔的散文,那么,这段故事就算是一个并不败笔的插叙吧。
三
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其中包含七个这样炎热的夏季,二百多个月朗星稀的夜晚。
那个上弦之月的夜里,坐在二十八楼宽宽的飘窗上。浅浅的月色幽幽照着褐灰色理石窗台。窗台凉如新月,那面向暮霭的脸颊也如新月清澈,流溢出月的辉光。
“这么近啊。”伸出手臂,你触摸弯月。裸露的臂膀着了月光,柔滑如水。
“真美。”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我说。
“嗯。”点点头,你的指尖抚摩月的弧度。
“不,不单是上弦月……”目光沿着纤细的指尖滑向那段光线柔润的手臂,我说。
“是吗?”把手轻轻放在月上,扭过脸来注视我。
我脸上应该有月色,你没有。你的脸庞背对窗扇,沉浸在暮色中。但那双眸子闪烁着,带着永不消逝的淡淡忧伤,也有些许今夜的欣喜。
良久,轻叹一声。你总是这样间或轻叹一声,仿佛心底积郁了太多的忧伤。
“唔,是啊,一切都美,可这……似乎并不属于你我。”缓缓收回手臂,双臂抱膝,下颌放在膝盖上,你把目光定定地搁在月亮上。
“哦……是的,可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属于我们呢?其实,如果不拒绝,至少今夜属于我们,这有点可怜的月光。”我对你的侧影说。
侧影很美,尤其那翘起的鼻翼悬着一缕月色,仿佛一枚草叶衔着露珠,欲坠未坠。尽管如此,我对你把“我们”分割成“你我”来表述有些不悦,所以我把它纠正过来。这种刻意地分割,在某种程度上会破坏这个有着上弦月的浪漫夜色。
蓦然回眸,你冲我笑了,明媚的牙齿嵌着月色,羞赧而快活。
就这样,把七年的岁月揉碎,精心捡拾其间零散的日子,甚至是阳光倦怠的午后、夕阳懒散的傍晚,把爱构筑在一个个光阴片段。
那个傍晚,躲在那条小巷的柳树下,把辞别的电话打进你的手机。你哭了,泪水洇湿了我的手机。倏然,一阵琴声响起,缠绵的钢琴把款款深情的乐曲送进我的耳蜗。《致爱丽丝》是我最喜欢的乐曲,它总是那么简洁而抒情。
朝那扇窗户望了最后一眼,转身离去,琴声还在手机里飘荡,人已踏上离开这座城市的车辆。
在江南,十五年的江水似乎可以打磨出一颗玲珑的雨花石,让它圆润清澈。而我,常常顽固地点燃一支香烟,在袅袅升腾的蓝色烟雾中,久久凝视秦淮河水淙淙流淌,从每一朵绽开的涟漪怀想北方的皎洁月色,款款笑靥,心底塞满了不散的哀伤。
四
当我老了,当我对文字之外的一切都兴致索然时,还是忘不掉那枚上弦月。
在墨镜的掩饰下,我佯作悠闲地走过那条小巷,它还是那样僻静幽深,让我得以重温那些送你回家的晚上。我站在树荫的影子里,注视你轻盈而去,到了那扇窗下,你会蓦然扭身,远远朝我摆手。摆手的姿态精致优雅,也不乏神秘。那手臂是放在胸前的,只有手掌在微微摆动,犹如一丝风吹拂树叶那样无声地摇曳。之后,裙摆才消失在楼角的暮色中。
我已然心如死灰,乖蹇人生让我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没了热情,我用沧桑的眼眸注视这个世界,表情平静如水。但心底始终没有放弃去寻觅你的身影。或许,这是我剩下的唯一冲动了。
我不理解自己,不理解为什么对一段情感那么珍惜和怀恋,那零零碎碎的日子,居然浇筑成恒久的思念,笃持的信念。我从不崇尚“朝花夕拾”,也不奢望“终成眷侣”,生命至此,尘埃落定,似乎已经足够丰盈,不再需要什么精彩了。再美好的记忆,也只留下揪心的疼痛。因此,盲目去追究某些人生的线索,似乎并无意义。然而,我还是难以释怀,一篇文章总要有个结尾的,人生并不适宜留白。
那段日子里,我从各个可能的角度、渠道去搜索,最终一无所获。一些零散的线索并没有把我引到你的身影旁。关于这个故事的叙事,也只能就此搁浅,故事中那枚月亮,已然定格为一只瘦月,再无圆润丰满起来的可能了。不久,我失望地离开了故乡,踏上与归来时相对的月台。
列车上,我无心浏览沿途景色,索性闭上眼睛,塞上耳机,凭任手机里依次播放的歌曲回荡。一首《如果爱还在》如溪水般汩汩流进我的耳畔:
许多东西都是失去了才会明白
原来丢掉了自己一生的所爱
想要回到过去,早已不存在
只能把所有的美好留在脑海
如果爱还在你心中没有离开
多年以后,还能大胆说出来
那份陈酿多年,多年的相思酒
一定会是刻骨铭心的真与爱
听着听着,心底泪流成河,脸上却浮出淡淡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