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结婚的那一天,我坐在大礼堂的最角落,一个人吃完了所有的菜,却一口酒也没喝,人家问我你怎么不喝酒,我笑了笑,跟他们说喝酒误事,再不喝了。他们也跟着笑,每一张脸都他妈的喜气洋洋,就我,大概笑得最恶心。有个姑娘凑过来,暧昧地问我:误了什么事啊,我眯起眼看她,看到她裹在礼服里的那对胸呼之欲出,又看了看还在离我老远的地方敬酒的阿飞,把姑娘推远,夹了一口菜,“终身大事”,我说。
我跟阿飞是发小,两个人从一米三蹭蹭蹭飙到一米八,十六岁的时候,我还瘦得像只鸡仔,阿飞已经长成一个白壮大汉了,我站在他身边,常常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我总觉得我像是被包养的小白脸。阿飞大名张飞,他爸叫张良,他爷爷叫张辽,他们家祖训可能是熟读并背诵三国演义。好在阿飞不是那个张飞,人家都说胖子有一颗细腻的心,我觉得这世上简直没有比阿飞更细腻的人,男人了。我们冬天撸鼻涕都是拿袖子一抹,阿飞用纸巾,再慢吞吞地擤出来;他老娘还给他戴袖套,从幼儿园戴到初三;摸爬滚打的事,他从来不做,我还记得有一次班里男生扎堆玩游戏,一排人在地上滚来滚去,叫阿飞也做,阿飞梗着脖子就是不做,嫌脏,一个人杵在那儿,顶着一轮烈日,我躺在一群男生中间,看着他。带头的火了,青春期的男生都是傻逼,冲过去就打起来,阿飞最后压在那男生身上,一百九十多斤的肉啊,那男生脸都憋红了,哑着嗓子让阿飞下来。没有人上去劝,我还是躺在那里,觉得全身发烫。阿飞最后起来了,掸掸身上的灰,又横着一身肉回教室了。阿飞走了以后,那男生骂骂咧咧地站起来,身边躺着的几个也陆陆续续地起来,凑在一起说话,然后齐刷刷地回头看我,我骂了一句“操”,灰溜溜地逃进教室。阿飞没走,坐在自己椅子上写作业,我知道他在等我,但我心里有股气。阿飞见我来了,开始收拾东西,我没敢抬头,有些心虚地跟他说一会儿跟那帮男生还有点事,叫他先走,再跟我妈说一声。我特意把“那些男生”强调了一遍,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我一直没抬头,所以我也没看见阿飞脸上是什么表情,我只听见他说好,然后他踩着极轻的步子走了出去,很奇怪吧,一百九十多斤的人,脚步声却那样轻。我等他走远了,站在五楼的阳台望不见他了,才解气似的从课桌里用力地扯出书包,吧嗒一声,有一条带子断了,操。我拎着只有一根带子的书包在我们市中心晃,看到很多漂亮妹子,我吹了第一声口哨,然后我听见有人骂我傻逼,我觉得做一个流氓真好。
后来我谈恋爱了,女朋友是班花,我和阿飞也不再说话,我努力想要扯掉一切我和那个一百九十多斤的胖子之间的联系,却不料就像那根书包带,真的断了。高二文理分科,班花要选文,哭着闹着让我陪她,动不动就是死不死,爱不爱,我是真觉得烦了,就陪她一起选了文,想着反正自己学习也不好,选哪个不是一样考倒数。去了文科班审视一圈,老子突然很想哭,当下就掀翻了第一排女生的桌子,鸡飞狗跳乱成一团,从此我荣幸地坐在了老师左手边。阿飞选的是理。
猜也猜的出来,人家又不比我,人家学习好着呢,年级第一跟考了玩儿似的。其实我成绩也没那么差,刚刚好,差一个阿飞的体重。
我妈问我怎么不跟阿飞多交流交流,说我俩以前怎么样怎么样吧啦吧啦一大堆,我把门一摔,那股气又回来了,吼了一句“文理科有什么好交流的!”
文理科有什么好交流的。
我跟班花还是分手了,班花把我带到操场,想要一场离别的拥抱,我像推开那个酒桌上暧昧的姑娘一样推开了她,操场乌漆漆的没有灯,班花的眼睛闪得我心里一阵一阵的凉。班花说,“我知道你喜欢张飞。”
操。
高三阿飞暴瘦,体重骤降到一百四,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瘦下来还真是人模狗样。我好几次都想冲到他家里问问他老娘都给他吃了啥,不知道高三要补身体吗!瘦成这样是想学老子谈恋爱吗!然后就真的有女生跟他告白,手里捧着奶茶,一看就是狐狸精,我靠在楼梯拐角,怎么也不肯走。这死胖子真是不解风情,居然就冷冰冰地拒绝了人家姑娘,虽然是个狐狸精,但身为男人,好歹也要适当地怜香惜玉是不是。死胖子阿飞就是这么不解风情。可是老子为什么要笑。那天的晚自习,我愉快地接受了那个被我掀翻桌子的女生的奥利奥饼干,心里甜得就像它的巧克力夹心。
然而书包带子断了就是断了。
我终于开始努力学习,真巧,我跟阿飞之间相差的,还是他的体重。我有时候咬着笔杆子,心里就恨恨地想,死胖子到底是怎么学的。
我跟班花分手以后,才意识到她还真是一个好姑娘,我的事至少她谁也没说。
那天晚上在操场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姑娘眼睛一眨一眨,说感觉。感觉你妈啊。
姑娘说我不喜欢跟人挨得太近,但我总是靠在死胖子身边,像一个被包养的小白脸;
姑娘说我以前都是拿袖子揩鼻涕,但是阿飞一出现,我就会乖乖掏出一包纸,慢吞吞的擤出来;
姑娘说,阿飞跟人打架以后,我再也不玩摸爬滚打的游戏。
我把头一歪,二逼地痞笑,说你知道的还挺多啊,姑娘也把头一歪,鼻头上悬着一颗好大的泪珠,姑娘说,我还知道他喜欢你。
我还知道他喜欢你。
阿飞考得很好,班花和他一个城市,临走前,我跟班花说,你丫的敢说出去就死定了,班花还是歪着头,说,李寻欢,我们在一起的话我发誓一辈子不说。我看着班花一眨一眨的眼睛,努力想笑成流氓,却还是笑成了傻逼。
我忘了说,我叫李寻欢,我爸最喜欢古龙。
十年前的阿飞是那个数了十七多梅花的阿飞,可是十年前的我,不是那个懂他的李寻欢。
二十六岁,阿飞老娘的葬礼。
我跟阿飞在一起喝酒,阿飞已经仪表堂堂,我站在他身边,真的就像一个地痞流氓。阿飞说起他老娘,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蹲下去哭得涕泗横流。我也蹲下来,犹豫着伸出手,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阿飞抬起头来看我,我却还跟十年前一样心虚。过了很久,我扶他起来,听到他说,我要结婚了。
结你妈逼。
“可以啊胖子,恭喜恭喜!”其实我多想说一句“结你妈逼”。
其实我多想说,那天身体发烫是因为你。
其实我多想说,我们走吧。
我带你去天涯海角。
那天我喝多了,最后倒在阿飞怀里,吐脏了他干净的西装。可是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情话是想留着醉酒之后一股脑说给他听,我就是要拆了这桩婚,谁料到屁都还没放一个就已经不省人事。
其实我很喜欢靠在你身边做小白脸。
我后来听我妈念叨,以前她和我爸忙的时候,就把我丢在阿飞家,跟他睡在一起,我贪睡,早上总也起不来,却又睡得极浅,阿飞作息很规律,为了不吵醒我,每天早上都踮着脚走,我在他家睡了两年,阿飞就这样走了两年,两年后我回家睡了,阿飞却已经习惯那样轻轻地走了。
我妈还是问我怎么不跟阿飞多交流交流。
她真没文化,文理科怎么交流。
阿飞敬酒敬到我们这桌,我摆摆手说不喝,然后人们又笑起来。我斜靠在椅子上,没醉却一眼迷离,看着他俩,新娘子的妆真明艳。靠在阿飞身边,就像一个小白脸。
班花也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