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同身受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热浪贴着柏油路起伏。1从废弃的大楼里拐出来,在他面前是一个道径分叉的马路口,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到城市的这边来。1觉得这是一次新奇的体验,隔街那头用白色料桶粉刷的书报亭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身处异地,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公交站也在那边。1在小路口站立了一会,炙热的阳光在烤着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他压了压灰色的帽檐,最终决定还是回家去。出于对太阳和陌生街道的敬畏,1低下头走路,然而这样却使得他的视野被局限在一个狭窄的范围内,目光尽头刚好被卡在红绿灯的下沿,他只能通过判断身边鞋子的移动来行动。当第一双鞋子的主人开始迈开步子时,1跟上了。他始终和前面一双鞋子的主人保持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倘若不是骑摩托的人一声怒吼,1不会认为他这个方法有什么问题。

“走路不长眼睛啊!”

轮胎在马路上划出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随即一声咆哮席卷而来。1因为背后这强有力的声音战栗了一下,但仍然落下刚才悬停在半空中的左腿。如果他再开口,我就转身向他道歉,1想。然而在这之后的六秒里,1没有再听见摩托男子的声音,仿佛那一声怒吼只是他的错觉,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可1知道街上肯定有人在偷偷看他笑话。在想着这些的时候,1来到了马路对面,为了掩饰自身的尴尬,他来到书报亭买一份新鲜的报纸。

“拿一份报纸,随便一份。”

一份报纸便被抽出来递到他面前。1用报纸擦了擦攥着钱的手掌,瞄到在头版右下角的一个四方格里用黑体加粗写道:“玻璃棱镜的显色之迷——城北废弃大楼揭秘!”他翻过去看了几眼,便将报纸服服帖帖地折起来。

城北的确有着这样一个废弃大楼,在大楼的内部镶着一个玻璃六棱镜,它曾是这座城市工业发达的标志之一。在工厂最为辉煌的时候,每日吞吐的烟雾能将整个城北笼罩。与六棱镜遥遥相对的另一个城市标志是城南医院的红十字,烟雾污染给医院带来了许多营收,现在大楼倒了,也不知道医院还能活多久。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即便是在这样的熏染下,工厂里的玻璃六棱镜依旧熠熠生辉,反射出令人着迷的光泽。谁将它安上去的,为什么它不被烟雾染成黑色,工人们望着它时在想些什么……诸如此类的问题随着工厂倒闭变得不得而知,它就这么突兀地立在大楼里,也没有人会去追究它的来历了。

玻璃棱镜有魔法,这件事在学生之间传得沸沸扬扬。起初1在同学口中听到了这个消息,两天后5找到了他,希望和他去一探究竟。于是,在这件事还没被报社关注,并添油加醋地报导之前,他们抢先来到了废弃的城北大楼。

1回想起他站在大楼里睁开了他的眼睛。透过玻璃棱镜的折射,他看到了流动的蓝色天空,在这片蓝色幕布下太阳也染上了蓝色,亮亮的蓝色让他想起了少年的蓝色校服。曾经他也有那么一套校服,他穿着它去上学,那时他还在路上百无聊赖地走着。就在一样的蓝天下,一个少年骑着自行车从他身旁穿梭而过,通过清脆的车铃声,他望见少年白哲的侧脸以及他脸上扬起一个微小弧度的笑容。就是蓝天下这匆匆一瞥的笑容,莫名地使他心慌不已,于是1反复地望向少年远走的背影,在蓝天的流动下,少年的蓝色校服铺上了一层亮晶晶的光膜,将蓝色衬得更加透亮。这层光膜后来被1认为是蓝天的馈礼,从此他爱上了那个在光里行走的少年,进而爱上了蓝色。

大约在1坐上公车的三个小时后,他用钥匙转开家门口的锁,那时母亲正坐在沙发上。1的母亲望着儿子低垂着的圆满的后脑勺,心里涌出了一阵怜惜,但随着儿子抬起头,她又不自觉地想起儿子的病态,破口大骂起来。她看着儿子走回了屋子,得不到回应的谩骂便戛然而止,转化成了一种羸弱的抽泣声,那是一位母亲的自责,她从1苍白的脸庞上看见了医院的影子,进而嗅到了医院专有的药水味。医院是她最不想接近的地方,那成片飘荡的白床单和沾着血迹的铁锈令她感到恐惧。自从组建这个家庭以后,她就极力禁止丈夫和儿子踏足那个地方,连提起也不行。作为制定规则的人,她自然也不会去违背它,但眼下已经到了不得不去的地步,从儿子身上弥漫而出的药水味浓郁到让她已经无法忽视。于是她在两天前的夜晚独自去医院挂了预约,,一种力量支撑着她走到前台,用颤巍巍的笔在“精神科”的选项里打了个勾。那是一位母亲从儿子身上汲取的巨大的力量,她甚至相信,哪怕是阎王现在来到她的身旁,她也会从容地将儿子的信息填完。可是儿子不能理解她,她既为儿子的病情而哭,也为此而哭,于是她哭得更大声了,哭声和着委屈尽情释放出来。

1将房门关起来,阻隔了母亲的哭声蔓延。他开灯以后发现2就在他的房间里,于是他问起2早上看见的颜色是什么,因为彼时2就站在他的对角线,他心里希冀2看见的是和他一样的颜色。但2摇摇头,表示他和1不是一类颜色,这使1困惑不已,陷入了空前的迷茫。一阵沉默之后,2打破了这种安静,他提出可以到3那里看看,3手上握着的是红色碎片,1可以用蓝色和她交换。1并不想将手上的蓝色碎片换出去,但到3那里看看是个不错的主意。作为3最好的朋友,他对3的命运感同身受,或许他能给3带来一些帮助。

“从窗子下去。”1看见2坐在窗子边向他招手,于是他将房门反锁,悄悄熄灭了房间的灯,跟着2从窗沿跳到了屋顶上。



6躺在夜色清凉的月亮下面,当1和2跳下他家屋顶时,他正打算入睡。他从远去的脚步声中判断出是两个人,于是他猜测出1要去与3交换颜色,这个猜测使他从床上坐起来,他摸黑抓住放在床头的玻璃棱镜,镜子在月光的倾泻下显出一种苍白的光泽,他看见了和早上一样的结果。是白色,是茫茫大雪落得干净的白色。夜色将街道上的风声吹进来,他依稀可以听见街那头的女孩在楼上哭泣,在这之中他还听出一些恐惧的味道。那女孩的眼泪掉落在河水里,发出滴答的水声。近一点的地方有人在柳树下等待,他站在柳树的阴影里,月光照不见他的脸庞,6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他知道那人已在柳树下等待了许久。

6听着风声呼呼,逐渐陷入到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这种状态以一声猫叫结束,仿佛是有人在杀猫了。起初那猫只是一声轻轻地啼叫,6甚至可以想象出它正在慵懒地伸着懒腰,而后人类骂骂咧咧地声音盖过了它,猫的声音也逐渐增强,变成了一声声凄厉的嚎叫,最后两种声音融合到一起,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溅起的水汽打湿了6房间的窗台。

于是6完全清醒过来,这时他听见厨房传来母亲和奶奶的争吵声。这种声音他十分熟悉,就像猫和杀猫人一样,原来是两种对立的尖锐的声音,最后都会化成一种低低的啜泣与哀鸣。因而他也不会去一探究竟。这种思想不是他在长久地接收下被迫形成的,而是他的母亲从很小的时候就告诉过他:“妈妈和奶奶之间的吵架不要去参合。”秉承着这句命令,在起初几次的好奇过后,6再也没有在母亲和奶奶的争吵中出现过一次,他只能通过偷听揣测母亲和奶奶之间的矛盾应该是越来越严重。

然而这次的严重程度远超以往。就在昨天下午,奶奶将6叫到了她的小房,这间小房 6很少踏足,在6有限的记忆中,这扇小房门也只打开过七次,且已经把6和他的父母亲算上,这次就是6第二次踏进小屋。因为久不通风的原因,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息,连同在此地居住的奶奶也沾染上这股难闻的气味。

6的奶奶向来最疼爱孙子,在十年前则是儿子。小时候的儿子听话、懂事,那时他们是最亲近的母子,在那样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儿子的心事了如指掌,甚至不用翻开儿子锁在抽屉里的日记本。可随着儿子旺盛地生长,她和儿子之间渐渐出现了隔阂,起初是在饭桌上相对无话可说,在儿子娶了媳妇之后,她则明显地感到她和儿子之间已经竖起了一道玻璃墙。于是她将无处安放的母爱转移到了她的孙子上,将获得双重母爱的6宠成了一片轻飘飘的白纸。眼下的问题也就是这个,她放心不下她那白纸般干净的孙子。她倒是不畏惧死亡,按照村里的习俗,到了她这年纪,已经该找个理由体面地死去,否则就是在占用资源和土地。拖的时间久了,还会占用后辈的福气,这也是她不想看到的。随着屋子里的湿气越来越浓,她感觉到自己的阳寿将近,于是她最后一次召来了孙子。

6对于奶奶的召见并没有任何猜想,那天的记忆,包括奶奶在那间腐朽屋子里的嘱咐,没有在6的白纸上划下一丝痕迹。然而此刻它又在6的奶奶和母亲的再次争吵中被6从脑海里回忆起来,这个不合时宜的回忆使6开始沉默。逃避解决不了问题,6在自己过往的经历中曾深刻地认识过这句话,他清晰地感觉到大片大片的红色即将朝他涌来。于是他开始思考将自己手上拿着的白色棱镜更换成更为符合的红色棱镜的问题,这样他就能在奶奶的葬礼上面大哭一场,而不会被人戳穿他情感淡薄的内在。

可是谁有红色棱镜呢?他想,那就只有3和5了。



和3一样,5拿到的也是红色的棱镜碎片。一切都显得那么水到渠成:5第一次看见棱镜中折射出的红色时,他体内的肾上腺素不受控制地升高,紧接着是血管的膨胀,心肌强有力的压迫使血液渐渐扩散,当血丝爬上眼球顶部时,5发出了一声沉沉地低吼。后来5不断回味起这个感觉,每一次都会得出“这就是最符合他的颜色”的结论。

但5并非是嗜杀之人,杀猫纯属是意外,他冷静下来之后将其归结于他手上握着的红色棱镜激活了潜伏在他身体里的暴虐因子,当然猫也有问题,他们各自要为这场悲剧承担一半的责任。尽管如此,5仍然不会对红色棱镜有丝毫的不满,相反,他将这块碎片视为珍宝,红色是多么鲜艳的颜色!

想到这里,5突然很想和人分享他的红色棱镜,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月亮还没有漏到树的那头去,夜晚还剩下一些时间。心情愉悦的5吹了吹口哨,披上一件外衣离开了家门。

夜晚的街道静悄悄,家家户户的窗户都紧闭着,街上索性连路灯都不开了。5大步的走在石街上,又拐过了几条狭窄甬长的巷子。就在这时候,5听到河边传来一阵奇怪的水声,像是水势变大了,拍打着石壁发出沉闷的声响。5想起老人常挂在嘴边的话语:谁往河里掉眼泪,河神就要向谁家发大水。水声勾起了5的兴致,于是他决定沿着河边走。小河沿着石壁弯弯地走,连着两岸的柳树也绕着小河弯弯地生长。5独自在月下走了一会,突然发现远一点的柳树下立着一个人影。

那是4。5借着微弱的光辨认出了4的身形,4站立的地方有些微妙,恰好是月光与柳树影的分割线后,他整个人隐瞒在柳树的阴影里,看不见他的神情。从他站立的姿态来看,5认为4已经在这里站了有一些时候,他快步走向前询问:

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等2……你见着2了吗?

没有,他应该在1那,你可以去1那问问。

那我在这里等他。

对话到此结束,接下来5开始问起他过来的目的:“对了,你的棱镜颜色是什么?”他记得早上4是在3的对面站着。

“白色么?”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4摇了摇头,“也许是白色。……不,我没看见。”

“没有看见!”5吃了一惊,显然这个答案将他的计划打乱一通,他觉得自己不能在一位没有看见颜色的少年面前谈论红色的高贵,这既是对少年的不尊重,也是对红色的不尊重,于是只好摸了摸鼻子,悻悻地走开了。

碰见4只是一个意外,因而在短暂的消沉后5很快就振作起来,重新哼起那段古老的民谣。

3住的小楼靠着河,5从3的浴室翻进去,3恰好就站在浴室的镜子前。3被5突然闯入的动作吓了一跳,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5将食指放在他的唇上,示意3噤声,随后迫不及待地在白炽灯下拿出他那完美无缺的三角棱镜,棱镜在灯下呈现出火琉璃的光泽,将整个浴室都渲染成了红色。伴随着火光一点点侵蚀浴室的天花板,血色也渐渐爬上5的眼球。

“我们都是红色。”5用拇指抹去脸上的汗珠。



如果问3最恐惧的颜色,那一定就是红色。红色在3十一岁时第一次带来了不详,它经过3胀痛的小腹缓缓流淌到她的小腿上,又落在了浴室的瓷砖上,黏稠的血液在地板上凝结,3的脑袋被强烈的眩晕感强烈地冲击着,从此她与红色结下了一段孽缘。随着母亲发现3与红色的联结,那抹红色又落在了3的母亲的嘴唇上,成了母亲唇边微微上扬的笑容。3明白母亲了解她的难堪,每次她清洁完自己的身体从浴室里出来,母亲就倚站在厨房壁边,露出那种了然于胸的笑容。她的目光让3羞愧不已,3对红色的恐惧在母亲望向她的眼神中一日日加剧,连带着母亲的形象在她心中也变得高贵、冷艳起来。久而久之,母亲成了种植在花园里的一朵带刺的红玫瑰。

3的父亲则成了3最大的梦魇。在3的母亲知道3的身体开始成长的后一日,3的父亲理所应当地得知了这个消息。随后3发现父亲望向她的眼神开始变化,那不再是一名父亲望向女儿的眼神,而是一种出于对某种东西的思念和渴望。特别是在父亲喝醉以后,这种渴望就赤裸裸地呈现在3的面前,压抑着的情感在看不见的地方缓缓流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3的梦中交织着恐惧和欢乐,最后化作一滩流动的红色。

此时,她就以这样的理由回绝5,同时向他诉说了自己的害怕。这使5的情绪不由烦躁起来,两次接连的碰壁在5的心中滋生出不满的情绪。

“红色是最好的,我会向你证明。”5沿着窗台翻了出去,留下3在原地。

而1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来到了3的家里,他的到来让3得到了一个可靠的倾诉对象。3对于1的遭遇有所耳闻,他不幸的遭遇使她瞬间联想到了自己,这种感同身受也迅速促进了两个小伙伴的友谊。

“不妨换成白色。”2在3开口之前,向3提出了她的建议。

“什么?”3看向她。

“如果更换颜色,说不定能改变你的命运。”2回答到。

2的话语点破了3心中一直以来的迷雾,她开始欣喜地考虑这种办法的可能性。



6在第二天早晨碰到了在街上游荡的1和2,1向6述说了3对红色的恐惧,于是6顺理成章地提出将他的白色和6的红色交换。

“为什么不试试斧子呢?”换到了红色棱镜的6心里踏实起来,向1提出了一个小小的建议。

“什么?”1和2同时茫然地望向6。

“我说,如果那么害怕的话,3可以拿一把斧头防身。”6比划了一下,用红色棱镜做出一个挥砍的动作。没有理会1和2的反应,6用手巾包起手上的红色棱镜,转身离去。



3在拿到白色棱镜后的当天晚上心惊不已,她预感自己打破了命运的规则,同时4的到来使她感到不安。但尽管如此,在听完4的遭遇之后,她还是让2跟着4离开了。2的离去带来了她一个人的孤独,于是她决定将白色棱镜磨圆。做完这一步的3出了一身的汗,她决定去洗一个澡。

磨圆的白色棱镜给3带来了极大的鼓舞,她开始在浴室里唱歌:

兔子先生,兔子先生,你在哪里?

兔子先生,兔子先生,不要再去寻觅。

你的眼前有着最茂盛的草原,

你的怀表揣着最宝贵的时间。

“兔子先生来了——”浴室门外响起一个低沉模糊的声音,一个人影贴着玻璃被雾气勾勒出来。

3的歌声骤停,随着门把缓缓转动,3看见一个醉醺醺的酒鬼从浓雾中踏进来,他的脸上因为醉酒带上了一种病态的潮红,随后3发出了她几乎能喊出的最高分贝的、刺耳的尖叫。

3跌入了一个梦境。她梦到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那只揣着怀表的兔子,它一边跑一边喊着:“没有时间了!”3在后方拼命的追赶,“等等我,白兔先生!”这场追逐持续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在3几乎要耗光她的所有体力时,她发现兔子先生就停在她的前方。她刚想上前和兔子先生谈论些什么,但很快她发现那张怪异的脸开始扭曲,变成了父亲的脸,父亲直勾勾地盯着她,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3的母亲在事发的第二天清晨回到了家中,此时家中流动着一种奇怪的味道,从丈夫的卧室中飘了出来,她瞥了一眼卧室,丈夫正躺在床上睡着,于是她便知道她那酒鬼丈夫又出去喝酒了。她感到一阵悲哀,但她又是这样一个骄傲的女人,凭借着这份骄傲,她在坎坷的婚姻里活出了自己的样子,将不幸化成了体面的动力。女人抽出一片白色丝巾细细擦拭着丈夫的身体,就在这时,屋外一阵风吹过,这股怪异的味道又飘散出来,令人作呕。她马上意识到之前的判断是错误的,这股杂乱的味道一定还有另一个源头,且那才是令这股味道变得难闻的主要原因。她循着风声来到了浴室门口,随着浴室门的缓缓推开,她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女儿正坐在地板上,从她身下流出了腥臭的血液。在女人试图将眼前事情分析出来之前,她的眼睛率先看到了那被女儿握在手中的,被血液染红的一块玻璃碎片。



6在回到家中时,家中正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血腥味,这股味道从他奶奶陈旧的屋子里飘散出来,6意识到起初一直担心的事情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奇怪的是,他的心头反而有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摸了摸放在口袋里的方巾,向着奶奶居住的腐朽屋子走去。

院子里,6的母亲正竖起耳朵聆听屋子里的声音,突然被闯入院子的儿子扰乱心神,眼看着6朝着小屋走去,她一时慌乱起来,用极细的声音嘱咐儿子:“现在不能进去!”6见着母亲的慌乱,又跟随她的视野移到了小屋的门口,那里正摆放着一双码的整整齐齐的男士皮鞋。他心中了然,看来事情还没有结束,于是他停下脚步,与母亲一同立于院子中。

母亲和儿子一同立于院子中等待,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这让外人看起来荒谬的一幕一直持续到6用方巾里的红色棱镜将手指割伤,鲜血一点点沿着棱镜边缘滴落到院子里,使6开始感受到疼痛的感觉。在血液滴落的过程中,6突然想到奶奶会在他今后的生活中消失,眼中流下了滚烫的泪水。6的母亲在看见儿子受伤的那一刻开始泪流满面,她扑向儿子,从喉咙里发出了细细地呜咽。

屋子里传来一声声像沙包撞击在地上的沉重回响,时而又传来一声低沉的呐喊,各态的声音在6进到院子后又持续了一刻钟,在屋外情绪渲染到巅峰的时候猛然顿住,随后6听到木门打开的声音,6的父亲正大汗淋漓地倚靠在小屋门边,他的手里握着一把长长的斧头,刀尖与他的手指一样淌着鲜血,6看见父亲用另一只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滴,他说:“结束了。”



1在回去的路上碰见了4,他正站在一棵柳树下面,彼时的太阳很大,将4的影子完全遮掩起来。

4拉住了过路的1,问他:“2呢?”

“2刚和我分开了,3更需要她。”1心中一惊,“你找2做什么?”

“我没有看到颜色。”4张了张嘴,声音透露出一些茫然:“或许我看到了白色……也好像没有看见。”

“没有颜色。”1沉默了一下,而后开口道:“你可以去3那里找她,她家就在河流上游的小桥旁。”

4点了点头,他开始缓缓地走出了柳树的阴影。在阳光照耀之下,1看见4的脚下一片白光。

随后1路过了一家礼品店,里面有用彩纸包裹着的各式礼物陈列在玻璃橱窗里,店铺用粉红壁纸装修墙壁,墙上还挂着白色云纹框的卡通画,少女风格鲜明。1看见这家店铺的一刹那就将它和3联想起来,进而联想起3低落的情绪,出于对朋友的关心,1鼓起勇气克服对陌生的恐惧,踏入了这家礼品店,并成功地带出一个粉色玩偶。

1揣着玩偶回了家, 母亲还是和昨天一样坐在沙发,碎碎念着自己悲惨的命运。但显然1没有像昨天一样幸运地走回屋里,母亲第一时间叫住了他:“你明天和我去一趟医院。”

“不去。”少年摇摇头,身体抵在墙壁。

“你必须去。”女人提高了音量。

“不去。”少年抿着唇,刻意地将视线转移到别处。

母子间的对谈就这样断去,6的母亲显然也料想到了这一幕,所以并不曾放在心上。令她不安的是,从早上开始,心悸的感觉一直萦绕着她,她有一种强烈的不详的预感,却无法准确说出它的源头。她将之归结为睡眠不足带来的精神衰弱,但直到她躺在床上才发现她仍是久久无法入睡。这种不安持续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在公鸡第一次啼叫时,6的母亲在床上醒来,之后她听见街上传来了出殡声。“来了——”6的母亲想,这就是她一直等待的不详的声音,她的预感随着他人的死亡被证实,于是她从床上跳起来,火急火燎地披上了外衣。

1被母亲揪着,来到了城南医院。这是1十几年来在医院的首次亮相,在此之前他只听闻医院里有一个漂亮的红十字。这下好了,他不仅见到了那个漂亮的红十字,还闻出了那种母亲用来咒骂他的,病人才有的药水味。他见着母亲推开了诊室的门,之后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在墙壁上的分针转了几乎半个圆圈以后,诊室的门被打开,他看到了穿白大褂的医生和坐在医生一侧的母亲,看起来他们已经彼此说服。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听见医生的声音透过帘幕穿出来。



什么时候开始的?1想,这个问题真是奇怪。大约就是在那个日色耀眼的下午过后,他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蓝色。一开始,大家都穿着蓝色的校服,于是他欣喜地以为大家都是同色,直到他看见同学望向他的惊恐眼神,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被困在动物园的猴子,随着周围或好奇或恐惧的目光渐渐不安,他听见他们在耳边窃窃私语:“他是蓝色。”这场热闹的围观直到单车少年来到他的班上,当着他的面脱下了那件蓝色校服而结束。1看见少年骄傲地露出他白色的衬衣,心中最后那点对少年的爱意也彻底断去。

之后他转了学,再也没穿上那件蓝色校服。但他心里还保留着一份对蓝色的希冀,只是他学会了不再将它展露出来,将它悬挂在心里最深处的阁楼上,仍然能透着微亮的光。倘若有人一直监视1的生活,那么他/她就会发现在偶尔的深夜时刻,万物沉睡之时,从1的房间里会透出蓝色的光。深邃、神秘,1身上的天蓝色已经转化为大海般的深蓝,离开了天空,他反而能更加自由地畅游。

但他没有向医生述说,实际上,他也并不认为医生真的想得知答案。医生只是装模作样地给他开了一些滋补的药,母亲竟也是松了口气,连声向着医生道谢,在离开诊室之前,1听到了医生那毫不掩饰的叹息。

在二楼通向三楼的右侧楼梯的拐角处,1的母亲碰见了带女儿来医院检查的3的母亲,两个未曾想过在这样的情况下碰面的女人一致感到了慌乱,在短暂的沉默之后,3的母亲率先从慌乱中调整过来,她露出一丝稍显局促的微笑,与1的母亲倚靠着栏杆交谈起来。在此期间,1瞥见了立于一侧的,与母亲牵着手的3。他觉得相比于两天前3似乎憔悴不少,她的双眼失去了往日的色彩,像被抽去了力气一般。联系到医院这个地方,1判断3生了病,这个发现又让他的心情低落了几分。他开始向3走近,在他准备开口对3说话时,6一家的出现打断了他的思绪。

6一家的出现让两个女人一同感到意外,但两人显然知道6一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这使她们可以有所把握地安排各自的对话,于是6的母亲很自然地加入到她们的攀谈之中。在这种信息不对等的交谈之下,三个人的互通很快就演变成了两个女人在安慰6的母亲,这种目标的转移让两个女人松了口气,相比之下,安慰一个哭泣的女人已经是这种不幸情况下的万幸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5的出现则彻底打破了这场尴尬的对话。他像是突然从天而降,却又惊异地发现熟识的伙伴已经齐聚一堂。

“很好,——”5环顾一周后满意地开口,“现在,我要和你们分享我这两天的红色奇遇。”

他隆重地取出他的红色棱镜,又用虔诚的眼神将棱镜抚摸了一遍。此时,1终于找到了交谈的机会,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在粉色礼品屋精心挑选的兔子玩偶,将其递到了3的面前。他看见3的眼神因为玩偶的出现产生了一丝波动,而后他听见了一声惊恐地尖叫,这声尖叫让他联想到救护车在狂奔时发出的警报声,它镇住了即将开口的5,使他不自然地将话语吞咽回去,还打断了三个女人交谈的声音,一时间在医院上方盘旋。

3的母亲发现一行清泪从女儿的眼里流了出来,那根绷在脑海里的神经顿时断裂,她一瞬间跪倒在地,抱着女儿凄厉地大哭起来。哀痛的声音触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1的母亲在这种渲染下开始别过身啜泣,一时间,感同身受的人们在楼梯口陷入了一种名叫悲伤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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