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蜜瑞玲

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百无聊赖地翻看斯特林堡的《疯人辩护词》——一部自传性质的、控诉前妻“罪恶”的长篇纪实作品,比较欣赏斯特林堡那些天才的、来自灵感的精妙语言。忽然,手机嗡嗡起来。

“哪位?”

“我啊,听不出来了?”耳机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

“真听不出来,直接说吧!”我歉意道。

“仔细想想,还想不起来吗?”对方笑着逗我。

“呵呵,忘了。”我也冲着手机傻笑。

“我,瑞玲呀。”

“哦,现在听出来了。我们......多少年没见了?”我的感觉有点复杂,语调缺少变化,有点淡然。眼前浮现出一张圆圆的、甜甜的脸,眼睛弯弯的,小巧的鼻子下面的嘴也是弯弯的,给人一种总是在微笑的印象。

“20年啦!你忙不忙?见面聊聊吧。”期待的语气。

“好的。”我毫不犹豫道,“你定个时间,我没问题。”

瑞玲是我初中最后一年的同学,初三年级时转来我们班上。那时,我家距离学校很远,一路上全是郊区农民的菜田,每天一个人步行两个来回,没有同路的伙伴。瑞玲家在我们厂区右邻的村子里,她转来后,我上学终于有了同伴。她大我两岁,见人就笑,和总是板着一张脸的我形成鲜明对照。于是,大家常看到这样一种场景:我只有她一个朋友,而所有的人都喜欢围绕在她身边,她和我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一种怜悯、一种恩赐。而事实上,我很少主动去找过她,我们单独相处时,性格随和的她一向按我的意思办,我说干什么、去哪儿玩儿,她从来不反对。

见面那天天气很晴朗,电话里约定了碰头时间与地点——怕各自变得让对方认不出来。谁知,我们都夸大了20年的跨度概念,尽管已经是儿童医院的妇产科主任了,她依然是那副弯弯的眉眼儿弯弯的嘴、笑眯眯的模样;身材和少女时也没多大变化;只是和20多年前比较,脸颊上多了两块明显的黄褐斑,令面部的洁净和青春光泽不再,那应该是常年值夜班的见证。见了我,她连着说了几个“好”,没有预想中激动的拥抱,我们的眼神飞快地对视了一瞬间,微笑,一时间似乎都有点手足无措。眼睛既不知道该看哪里好,又像有点不够用。

坐定后,她打量我片刻,又说“好”。我问她什么好,她笑了:“变化不大,就是好。”我点头赞同:她还是那种干练朴实的风格。原以为会有很多话要说,可回忆了那次暑假里的冒险——烈日下骑自行车一整天,结果导致皮肤脱落那件事后,气氛就清冷下来。我尽可能地让思绪回到十五岁那年,搜肠刮肚地追寻可供怀旧的资料。

还是她先打破了空气中的沉闷:“我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和后来的同学也好同事也好,再也没有过咱们在一起的那种随意随性,没有了那种有了想法就共同行动的热情与默契。”

是啊,是啊。你想的真透,就是那种感觉。我附和着,希望她继续说下去。她本来也不擅长抒情,话题迅速转到了她的工作,她讲了自己取得的成就以及现状,其中多次提到她丈夫的名字,听得出,她和丈夫感情很好,琴瑟和谐。对于我的工作情况,她之前大概已从别人那里了解了很多。于是,我觉得没必要多谈自己,看得出,她对谈论自己的工作更感兴趣,如果仅仅当一个听众就能让演讲者得到快乐,我很愿意聆听。期间,她接了几个工作电话,有下属请示问题的,但多是病人咨询药的用法用量,以及出现新症状不知如何应对的事。每次接通电话她都像变成了坐诊的大夫,似乎忘记了我这个二十年没见面的发小,曾经青梅竹马的闺蜜,专注而耐心地回复每个人的咨询。我却很不耐烦,心里不满道:把我这个朋友晾在一边,就不怕冷落了我?

她好容易挂了电话,看出从来不会掩饰情绪的我满脸不悦,忙找话题道:“当初你们都怕羞,只有我毫不犹豫地报考助产士这个专业,你知道为啥?”她等我回答。我忘了刚才被冷落的不满,目光急切地注视着她。她接着说:“七岁那年我经历过一件终生难忘的事,那件事当时就让我立志,一定要当一个可以从拯救生命的医生!”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那时咱们只能报考中等专科学校,上不了医学院,为了当上医生,我没报考护师,虽然不知道助产士具体干什么,但猜也猜得到,一定和迎接新生命有关,我果断就报名了。”

“你小时候经历了什么?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我好奇地问。

“这件事我跟谁都没提起过。那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有一天正上着课就被大姐从教室里拉出来,直奔县医院。到了病房就看到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母亲哥哥姐姐弟弟都围着床大哭。还有几个穿白衣服的人围着父亲紧张地来回穿梭,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正在用各种方法抢救父亲。尽管当时谁也不知道体壮如牛的父亲为啥突然就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可因为父亲还有生命体征,所以没有一位大夫放弃抢救。一位伏在父亲身上听心音的白衣人突然问:身上怎么有农药味儿?是不是农药中毒?一旁啼哭的母亲立刻说:昨天菜地刚打了农药。白衣人立刻大声喊:快!准备注射!准备洗胃!快!一群白衣男女把父亲移到一张推床上推离了病房。我们一家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那真是噩梦般的一段时间啊!我想:父亲的生死就掌握在那群白衣人手里,心里对他们顿时敬若天神!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发现父亲是农药中毒的白衣人飞跑过来,冲母亲道:“你丈夫脱离危险了,都快别哭了。”这句话对于我们全家人就像一纸大赦令,一句圣旨,简直就是天使的声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父亲能活过来真是太好了,他是世界上最慈爱的父亲啊!他醒来后第一个就叫我的名字:玲,不怕,爸只是到阎王爷哪儿逛了一圈儿,又回来了。直到这时,我才哇地哭出声来,这是我到医院后第一次哭出来。”

“你们全家很感激那天参加抢救的医生护士吧?”我感慨地说。

“嗯,站在父亲床边,看着父亲重新变得慈祥的面孔,我心里对那群白衣人充满了敬仰和崇拜,暗下决心,长大了一定要成为这样的人,把生命从死神手里夺回来,还给他们的亲人!”

我被她发自肺腑的话语感动了,久久无语。想:刚才她接电话时我对她的不满太不应该了。难怪她对每一个咨询的病人都那么有耐心,这得需要对自己的职业爱到何种程度才能做到啊!

我忽然发觉,自己和面前这个二十年未曾谋面的少年伙伴的距离那么近,似乎中间的二十年在我们相见的那一瞬间就消逝了,仿佛我们一直在一起,仍然是那两个骑着自行车,在中伏的毒日头下面并肩前行的少女——尽管她那么不情愿,还是在执拗的我的坚持下,陪我完成了那次冒险骑行。那次骑行让我们的脸、胳膊、小腿,所有没有衣服覆盖的地方全脱了一层厚厚的皮。也就是那次骑行,使我们成了真正无话不谈的闺蜜。

短信提示音打破了我们短暂的沉默。“医院有病人出现异常,我得过去处理。亲爱的,真是抱歉啊!咱们下周再约好吗?”她面含歉意地看着我。“赶紧去啊!”我催她,“下周请我吃桥头馄饨啊,谁叫你是主任呢?”

她依旧是那副弥勒佛般慈眉善目的笑模样:“好,好,欢迎你经常宰我骚扰我啊!”

望着这个学生时代的闺蜜匆匆离去的背影,忽然有一种感觉,我们都重新回到了少女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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