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讣告

    十一月了,这座北方古城的阳光却分外和煦。尤其今日,没有雾霾的萦绕骚扰,天空蓝的纯粹,似那柔丽光滑的名贵绸缎。一整个上午,在室外行走,暖意融融,微风徐徐,若不是那在空中飘荡,翻飞妖娆而落的阔叶,我恐怕会误以为这是春意的归来。

    落下的叶其实是哀怨、凄婉的。只是这春天一般的暖阳清风,让我错以为叶的绝望坠落,是在跳欢欣回归大地的艳舞。

    行人的脚步踏在满地落叶上,咔擦咔擦脆响,像轻风翻过一页书卷的声响。这世间的日子,在这一刻是愉悦而轻快的。看着长天浩浩,日光融融,我最希望在这样的日子里,拿一张摇椅,悠悠然地躺下,拿一本书,盖在脸上遮光。

    可是人们总能想到的,何时何地的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正当我随着行人抬起步子,享受着踩踏落叶而发出的清脆之声时,余光一撇,看到了公告栏上一张纸上的两个大字――

    讣告。

    我那颗被秋阳晒得暖呼呼的心被这两个字惊得颤抖。我走到公告栏前,把那则讣告读下去:

    我校教育科学学院教授×××,于今日凌晨3点因病去世,享年88岁……

    我不识得那位教授,心里却像是被人揪着疼了起来。

    人从一出生便潜意识知道“死”这回事,只是若不被人提及,幼儿便不知道那是多苍凉惊惧的事儿。

    第一次听到“人”死,我五岁。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记得那是一个寒冬之夜,我,和母亲,在小平房里围住一小盘被烧得红旺的碳,边汲取着那升腾的暖意,边等着加班的父亲归来。

    乡下的夜晚分外幽静,炭火折腾的啪啪声在分外清脆响亮。或许只有这样的静能引发人的幽思,我撑着头仰视着母亲:“妈,为什么我有外婆,没有奶奶呀?”

    母亲似乎惊异于我会问这样的问题,我见她嘴唇挪动了两下,欲言又止,想来是觉得我迟早都要知道这件事的,才开口:“去世了。”

    我记得我听到“去世”二字时,心是凉的。

    “为什么她要去世?”

    “癌症。那年你爸爸才十八岁。”

      那晚,惊惧和恐慌占据了柔软幼小的心房。因着父亲尚且未归,我待在火炭边,靠着母亲的膝盖胡思乱想:爸怎么还不回来?这么晚了,要是看不清路,被车子撞上了……

    我被这种想法吓了一跳,坐直了摇摇头,想把这种荒谬的想法甩出去。

    可还是止不住的想,如若有一天,父母都突然去世了……

    那天晚上,父亲平安回来了,我松了一口气,却一个晚上没睡着。

    生的那头,是绚烂的光明;生的尽头,是无尽的幽暗――五岁的人眼中的死亡,本身就是一件充满了绝望和悲哀的事情。

    九岁的时候,我和学校老师请了假,去参加太爷爷的葬礼。

      每次和父亲回老家,是一件愉悦的事情。老家的山上有酸甜的蔫子,清澈淙淙的小河。在炎炎日光之下,在堆积岸的浅滩处,掬一捧清凉的河水,忽地扑在脸上,大人多的时候,还能下水扑腾,好不快意自在。

    可是这次,父亲带我去祠堂,让族里的老人给我的小胳膊上绑了一截白布。我不明所以地,被父亲带着走出去,一路上,走在我前方的,是好大一个木箱子,好几个人用大棍子抬着那长长的木箱,旁边有人低声哭唱。

    听着周围的大人交谈,我好像似懂非懂地明白,有人去世了,是我的亲人,我爷爷的父亲。

    自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有一个太爷爷。我每年回老家几次,可却好几年才见他一次。每一次见他,他都躺在床上咿咿呀呀地说些什么;每一次见他,他都比我上次见到他时缩短了一截,像极了被抽干了水分的老树干。 

    怎么会有这么小的老人呢?老人应该比大人大,应该更加大才对啊。太爷爷比爷爷还老,爷爷都这么壮实,为什么太爷爷是那般,小小的一团,蜷缩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

    我安静地跟在人群后边,盯着前边的木棺材,想要透过棺材,看那个此刻正蜷缩在棺材里的老人一眼。

    那个老人,我的太爷爷,不会再躺在床上,咿咿呀呀口齿不清地呻吟了。

    那个老人,我的太爷爷,在很久很久以前,应该是和父亲一样壮实,一样鲜活,一样充满了活力吧?他一定也有一段年少轻狂,热血肝胆的少年时光。

    黄土一寸一寸地覆盖着棺材。

    太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何种模样,有过何种刻骨铭心的经历,他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他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

    一个一个的谜题谜萦绕于心,而这些谜题还未被我探索过,便随着黄土的洒落,成了未解之谜。

  我忽然知道了什么叫做烟消云散。

  十四岁,在另外一个城市上中学,我周末寄住于姑姑家。

    有一天,姑姑告诉我,表哥的奶奶来了,晚上和我睡一铺。奶奶腰疼浅眠,夜晚频繁翻身,换药。我隐晦知道,奶奶是从老家到这个城市的大医院看病的。

    那是位和蔼可亲的老人,是一位看着我和表哥长大的老人。我和姑姑家关系亲厚,便也跟着叫她奶奶。

    突然有一天,父亲叮嘱我,若无必要,那一段时间少去打扰姑姑一家。

    因为奶奶不在了。

    姑姑家在操办丧事。

    第一个闪过我脑海的面容,不是去世的奶奶,不是伤心的姑姑一家,却是我表哥的爷爷,奶奶的老伴。

    我想起,他们总在夏天的傍晚,摇着老旧却结实的草扇,一起绕着花圃悠悠散步。

    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看天边,云卷云舒。

    即使岁月流转,他们不再年少青葱;即使时光无情,在他们曾经鲜嫩的脸颊上留下纵横沟壑;可看到这对伴侣相依相偎的身影,却只让人触碰到岁月的静好,光阴的沉静。

    如今,夕阳西下,却只有一个被斜阳拉长的身影。

    我忽然流泪,为去世的奶奶,为活着的爷爷。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天与地的距离。

    我曾为别人一句莫须有的评价彻夜难眠,我曾为鸡毛蒜皮的小时计较于心,我曾为别人的拒绝而肝肠寸断,我曾为失败而垂头丧气。

    可比起“死”之一字,比起天地万万之物,我个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何其微不足道?

  人之于天地,蝼蚁也,蜉蝣也,尘埃也。

  血脉亲情,说断便断;前尘往事,烟消云散;有情眷侣,从此永别。

  可太阳照常升落,世界仍在运转。

  那么,便让我珍惜今日,也让我不悔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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