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假里交了一个大稿和无数小稿,在一个古镇拍满了建筑照片。年初六我去送葬,天色没有亮起来的时候,提着蒙红布的灯笼走在队头,风很大,吹得脸和手都皲痛,哀乐细细的,一直重复,但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它是什么调子了。
死亡像恒星光线,越过平等的光年,照义人也照歹人,照在每一个人头上。下午回来,在照夜白中看到况周颐一句引言,“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则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好一个万不得已,这个人的命运就这样跋山涉水而来,抵着额头给我一枪。
前段时间垃圾新闻很多,人心动荡得厉害,有好网友四处劝说不要从悲伤中寻求什么,我不认为劝说有效。即使是水中捞月,人怎么可能不试图从悲伤中寻求什么呢,又怎么可能不把手上沾的水珠加以装饰,声称这就是月亮呢。甚至事情的本质不如事情显现的模样更重要,如果这一刻漂浮在幻觉中,那么幻觉就是你的真实。
四川真的好,卧室后面的山上开了一大株樱桃花,暮色里显得洁白。我认为这株樱桃花是一项幻觉。
在悲伤中人们还会说,“会好起来的,活着一定会发生好事的”,《式燕》里鄱阳被训话:“去到中原,就有活下去的道路吗?”,同样的,活着就一定会发生好事吗?四百九十二窟的壁画上,也有无数悲痛的人在寻欢作乐。人维持生命仅仅要一点露水就够了。既不寄托,也不向任何垂听进行索求。怀有愿望的人只有两种结局,实现愿望而死,来不及实现愿望,抱憾而死。在此之前,由一个幸存者给出的“我相信”的承诺...…多薄弱啊。
对其他痛苦的人不置一词,我们能做的事情只有这么多。在这样的人世间,每个人都是他人的刑具,自由意志的折损甚至从人在子宫里时就开始,在蓝藻消亡,电子羊做梦,第一滴彗星如天火落下之前......存在已经是一种被侮辱和被损害。
在过去两年画的粮里,蚩尤总是露出一种天真和得救的神情,当时我想完了我怎么会画成这样(但还是这样画),昨天吃本家粮,感觉自己终于得救……厉鬼的眼泪让人十分怜惜。泥泞断绝中鲛珠一样的眼泪。这个中华剑角蝗也曾被人间感情拥有过,他不止一次落败。在成为舒特赫尔之前,他也是雀子啊。
这太不可思议了,只要一滴眼泪,这个厉鬼就应当得到全部谅解。一滴眼泪就是全部的代偿,把八百万地狱一并烧熄了。像长安城这样短命的人间建造还在怀有爱,怀有千岁的忧愁,诸多证果和幻觉,怀有死。我说妖猫传全片动人处全在两个小朋友决计去找阿部那段,当时镜头水气充盈,荻花瑟瑟作响,院中院外,一片薄命秋绿……长安城在下雨啊!这还不值得哭吗。庞大残酷,吃人血肉的长安城,雨水也一视同仁地将它濡湿。
相比之下若木死得太早了,留住了自己作为一个反派的所有尊严……不然今天活着明天就被官家掂起来反转,不得不在温热的人情里受辱,背叛过去的一切,被人类同化,再也做不成战国大咕咕咕鸡。蚩尤曾拥有百万朵玫瑰,但若木手中空无一物。
除了死亡,他没有被任何事物得到。我们谁又有过百万朵玫瑰呢,如果空无一物,那就空无一物。
若木不是一种出于普世价值观的好,也不是坏,而仅仅是这个人的意志本身。作为角色来说,他自由得几近崩溃,在漆黑的悬崖边缘,没有灯却前行。起初他是施洗的先知,他变成莎乐美,变成希律王,变成兵士和银盘子,变成黎巴嫩隐匿雌鹿的黑色松林。我十二岁看鱼肠篇的时候,感觉像看到了银河,伶仃壮丽,近于半死,而银河只要看一秒钟就够了……至于它的本质是暗星积聚,是人为谋造的幻觉,是太空生物排泄物,都无所谓,我看到了一秒钟的银河啊。
在看到银河,或者远岛亮着灯,渔船来去的内海,偶尔这样一些时刻,会感到和我不相见不再见的朋友们命运相连。世界像鲣节片在热米饭上一样颤抖,像蜉蝣一样短命。人的心会消逝,罪行和善行会消逝,房间外的樱桃花和关于哀乐的记忆会消逝,上亿光年的真空会消逝,一切都仲未死亡而正在死亡。百万朵玫瑰都枯萎。今天就饮酒、杀人,制造更多的冤案,在软弱的岛屿表面行走,每走一步都令它更下沉一分吧,即使明天会为自己的罪行被吊死,像一个恶人那样死得毫无体面……善良是对善良者的奖赏,恶毒是对恶毒者的奖赏,在这个更换了无数君主和谋臣的朝堂上,先生是一颗只能观测不能捕捉的恒星,是他们中唯一的,真正的,无动于衷的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