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你

遇到蜜秋是在去年夏天。

她来时穿一件红色连衣裙,身材高挑,面若桃花,像是仙境之女流落凡间。眼神深处似有某种不安,挥之不去。

此时猎犬刚接待完一个病患,精神已有些疲惫。而蜜秋的到来似乎使他倦意全无。他微笑着打招呼,四目相对时,竟有片刻的失语。而像这种状况已有多年没有发生了,上一次是在初中一年级时,班上一个漂亮女生,每次见她便双面通红,紧张到不能开口讲话。而平日里猎犬不是这般怕羞的人。

在接下来的治疗里,猎犬如此这般的谨小慎微,生怕弄疼这美丽的小姐。是牙齿坏掉了,只需把坏的牙齿磨掉,消毒,涂些药上去。

长达一个小时,治疗终于结束。

“经常吃糖吗,像是吃糖吃坏的。”

“最近已经不吃了,前两年倒是经常吃,没成想真把牙吃坏了。”

“看来是吃的厉害呢,不过现在也没什么,补好后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记得下周过来换药。”

“嗯嗯,好的。对了,男友叫我来的,说你们是小时候的同学。”

“哦,是吗。”登时间,猎犬有些心塞。“你那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蜜秋注意到猎犬眼神凝固的那一瞬,但不明所以。答道,他叫陈起。

猎犬一时记不起自己有个叫陈起的同学。不过也无关紧要了,他并不想回忆起过去的什么。但是嘴里还是说着“那么,下次叫他一起来啊,到时老同学叙叙旧嘛。”

蜜秋是他今天最后一位病人,送走她已接近黄昏。同事们都已经下班了,助理也迫不及待的拎着包要走。交待了一句“林医生,我下班了,说好了明天我休息。”然后咕咚咕咚的便跑了。

林医生全名林驷,猎犬是家里大人这么叫他。小时候姐姐被人欺负,他上去就咬了那人一口。猎犬一样,大人们这样叫他,后来连小孩子也这样叫。时间一长,他也就习惯了。

天色渐暗,猎犬不得不回家。

开门,女友早已回来了,晚饭也已经做好。

“今天怎么这么晚,下次能不能早点回来,总是等你半天,今天遇到你们医院的刘医生,人家可是很早就回来了。”

“不是打过电话叫你先吃吗?何苦又等我。”

“好了,好了,洗手吃饭吧。”

猎犬此时也觉心有愧意,平日里忙于工作,极少挂念着女友。到了晚上不知是有意无意,总是无故的逗留在医院。“他不想回来”,有一个声音告诉他。

女友是大学同学,姐姐去世那段日子,她陪他熬过来的,而此时他已经不需要她,可猎犬他不是过河拆桥的人,他这样对自己讲。而且爸妈也喜欢她,自己也懒得再找,动感情的事太累。他一直觉得他们会走到最后,可如今反对的声音愈加强烈,他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一天循环着一天,日子过得很快,他望着窗外的落日发呆。忽然想起蜜秋自那日后再没来过,而现已过去两个星期。不知是她忘记了还是有事耽误了。他问助理,上次那位叫蜜秋的有没有打过电话来,助理小舍问“哪一位啊”,“自己去查一查”,猎犬回说。

“你说那位小姐啊,已经打过电话联系了,一直没人接听。真是奇怪呢。”“不过林医生,您可是从没关心过这种事呢,不知是不是见人家长得漂亮,心里记挂着呢。”

“嘿,你个死丫头,也敢开我的玩笑,不想干了吗。”

“不敢,不敢。忘了林医生也是有家室的人,怎么会冒这种险呢。您可不是这种人。”

“行啦,行啦。越说越来劲。还不去把报表打出来。”

小舍给他一个鬼脸,端着报表一蹦一跳的就去了。

猎犬不知是否要再继续给祕丘打电话提醒她是时候过来看牙齿。他了解自己内心确实想见到她,他并不欺骗自己这一点。不过见一面又无所谓,她是自己的病人,医生得对病人的病情负责,这是一个合格医生应该做到的。况且是自己同学的女友,虽然也不知是哪个同学。这样想着他拿起病人的资料本找到了蜜秋的电话,接着他拨通了电话。

“嘟......嘟......”没有人接听。

在猎犬正要放弃时那边接了电话。

“喂,哪位。”

“你好,蜜秋小姐,我是帮你看牙齿的林医生。想要提醒你应该来医院换药了,实际上,上个星期就该来了,只是我们一直打不通你的电话。”

“实在不好意思,”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疲倦。

“家里出了点事,没来得及去医院,让您费心了。”带着歉意。

“想必也是有什么事耽误了。不过蜜秋小姐最好能尽快来换药,时间长了再发炎可是不太好。”

“不过......在那之前,我能不能见您一面。”电话那头似有难言之隐,及其小心的询问。

猎犬一怔,没想到祕丘竟会有这样的请求,不知是基于什么原因,但是自己也并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她。”于是他答道:“哦,当然可以,看起来像是出了什么问题。”

“是的,林医生,现在也只有你才能帮我了。”

猎犬不由一惊,“那么,你想什么时候见面呢。”

“今天晚上7点,您所在医院对面的茶餐厅如何。”

“好的,那就晚上7点见。”

挂掉电话他给自己的女友发了一则短信说,今晚下班会同同事一起吃饭,可能会晚回去,叫她不要再等他,自己早点睡。猎犬下意识对女友撒了谎。

私会病人,像这种事,医院也并不是没有过,所以他并不担心会被同事撞见,自己有女友的事医院只有小舍一人知道。小舍可是私事一大堆,不是忙着跟这个约会就是忙着跟那个约会,才不会理猎犬的事,她也不是那么多事的人,只是有时像是少根筋一样的。

下班的时候,小舍满脸憋笑的走来,踮着脚在猎犬旁耳语道,“林医生,祝您今天约会成功啊。”说完,噼里啪啦的拎着包就跑了。

留猎犬一人在那,不知是要生气,还是要笑。只能在心里默默的骂一句“死丫头,看我不整死你。”

晚上,猎犬提前15分钟到了。选了最里面的位置,要了一杯柠檬水。一边用手机看新闻,一边等蜜秋。

不久蜜秋到了,两人相互问候后,坐下了。接着看菜单点了菜。

对比上次,蜜秋憔悴了许多,虽涂了口红,却还是掩盖不住的苍白,却也流露出些许病态之美。

“真感谢您能够抽时间出来,为着我个人的私事。”

“不必客气,只是不知道我能帮到你什么。”

“上次跟你提过我男友,他跟您是同学。”

“哦,是这样啊,他怎么了。”

“他消失了。”蜜秋喃喃答道。

“消~失了?怎么消失了。”猎犬愈加的困惑。

一会我说的这些可能会太突兀,希望你不要介意。

“当然,请放心,我不会介意。”

然后蜜秋眼神空洞陷入回忆。

“在半年前,他跟我说有一个女人死在他怀里,经常梦到她。后来他经常做梦醒来。醒来后就再睡不着,整夜的失眠。精神状况越来越差。我带他看心理医生,每周定期去做心理辅导,看着他的状况越来越稳定,我以为他慢慢的就要好了。可是两个月前他消失了,到处也找不到。”

“我想起他跟我提过你,说你是他小时候的同学,曾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猎犬满脑子的搜寻,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朋友。

“这次找你,是想问你关于我男友陈起,你是否知道他的一些事情,是否知道他说的那个女人是谁。虽然有些冒犯,但是我迫不得已,他所有走得近的朋友同事我都问过了,没有任何结果。至于找到您,是因为我在他的钱包里看到过您的名片,那时候他还很开心的跟我介绍你呢,所以我想,即是儿时的伙伴,说不定知道他一些小时候的事呢。”蜜秋殷切又缜密的说了这一番话,双眼巴巴的望着猎犬等待回答。

猎犬登时又有些不自在,这时服务员走来上菜,挡住了双方的视线。两人坐直身子调整了一下姿势。待服务员走后,猎犬拿起水杯喝了口水,继而皱眉思索一番尴尬的说:“真是不好意思,祕丘小姐。恐怕要辜负你的一番期许了。事实上,至今我还是没有想起陈起是谁,这一点上次就该告诉你的,也不至使你抱过分的愿望。至于小时候的一些事我更是不知道了。不过或许你有他的照片,也许能认得也说不定。”

看得出蜜秋神色里的失望,不过也只那么一瞬。随即又淡然的笑说:“您若是这样说可能也是我太唐突了,至于照片今天倒是没带,手机也没他照片,那不如下次我找出来,到时再麻烦你看了。”

“那么,也只能这样了。”猎犬表示遗憾的答道。

吃完饭后,猎犬帮蜜秋叫了车,然后自己一人回家了。到家已是深夜,女友已经睡去,他匆忙洗漱后也躺床上准备睡觉了。可此时他睡不着,“不会中了蜜秋男友的毒了吧,竟也睡不着。”心里这样想着,又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觉得可笑。

他想起小时候,要说朋友的话倒也是有一个的,名叫白燃。那时猎犬刚上学。一天早上,班里来了转学生。老师安排他与猎犬同桌。白燃长得高高壮壮的,厚厚的嘴唇,单眼皮,小眼睛,侧面看来嘟着嘴巴,像极了婴儿,憨憨可爱。

一天猎犬带白燃到家里玩。那是一个周末,他们约好去另一个同学那儿打游戏。于是早早起床,他看到桌上早已摆好饭菜,姐姐还没起,而妈妈也不知在忙什么一直都没见到人影,父亲像是吃过饭去上班了。他匆忙扒拉几口就颠儿巅儿的出门了。一直到晚上才想起回家,白燃说爸妈都出差了家里没人,于是猎犬硬是拉着他回自己家来住。

他们兴高采烈的回来,大声喊着妈,我回来了。

黑着灯,没有人回应。打开灯,一片寂静,只有姐姐蜷在沙发上睡着了。姐姐穿一件白裙子,脸上似有泪痕。她推一推姐姐问妈呢。姐姐睁开眼睛醒来,看着猎犬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像是哭了很久一般。猎犬着急了,一边抹着姐姐的眼泪一边说,“你别哭了,到底怎么了,爸妈呢”。姐姐一抽一抽的说道,“妈妈走了,不回来了”。

那天母亲留信走了,父亲去送她。而猎犬像往常一样出去玩,姐姐在家里一个人哭成了泪人。小时父母经常吵架,母亲歇斯底里,而父亲坐在那一声不吭。他有时在夜里看到母亲在桌前写信,灯光下母亲的眼泪滚下来淌湿信纸。他看到信上写着“爸,你们过得好吗,晴晴还好吗?”他只认得这些简单的字,但他知道信是写给外公的,写了满满一页。

外婆在猎犬母亲小时候就去世了,不久后外公再娶,去了现在外婆所在的城市。而母亲一个人跟着奶奶长大,长大后由于没有母亲的缘故远嫁到这里。

每每父母吵架,猎犬跟姐姐两人躲在床上一起哭。再后来,静默不说话,可是内心却紧张害怕。直到长大后,他依然害怕别人吵架。

自那天起白燃就经常到他们家来。连同姐姐芷夏三个人一起玩一个下午。白燃会带来自己母亲做的糕点,在小桌子上享受难得的快乐。芷夏说,如果能够永远幸福多好,可是世上没有永远的事情。而白燃说“有有有,怎么没有呢。”

“你说,那是什么。”芷夏歪着小脸质问道。

“我啊,我永远跟着你。”白燃一脸真挚的望着芷夏。

“别没羞没臊啦,你长大还不娶媳妇吗?”

“娶啊,我跟我妈说了,我要娶你。”

“我可不答应。”

猎狗慌忙拉着白燃的胳膊嚷嚷道,“不能不能,你不能娶她。”

后来母亲回家了,在那年夏天暑假快要过完的时候。她穿了一件黄色的窄裙子,那时母亲29岁,还年轻,长得也漂亮。猎犬和芷夏很高兴,问妈妈“你去哪儿了,怎么总不回来。”母亲却淡淡的,抱着她们说,妈妈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可是他们依然吵架,更加激烈。

初中芷夏找了男朋友,开始逃课。母亲知道了,她狠狠的甩了芷夏耳光,大骂“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人家早恋。”

芷夏立在那不哭也不求饶,狠狠地说:“迟早我会离开你们的。”

“你走啊,你现在就走,有本事再别回来。”母亲生气的嚷道。

芷夏毫不犹豫噔噔噔跑出了家门,一夜未归。

再后来是白燃找到她,带她回家。母亲挖苦道:“倒知道回来”。姐姐不语摔门就进屋了。

白燃跟芷夏走到一起是大学时候的事了,为了跟芷夏考到一个城市他费尽力气。此时他已两年没见她了。再见她时是在开学那天,她消瘦不少,依然美丽动人,乌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眸,皮肤白皙,嘴角似笑非笑。

她一把拍在他肩膀上,“我在这儿呢”。哈哈的笑起来。

白燃一把将她抱住揽进怀里,“我可是两年没见你了。”

芷夏嘿嘿的笑“是呢,是呢。不过先把我放开吧,好歹我也是个美女呢,别把我头发弄乱。”

白燃痴笑,把她放下,才知自己失了分寸,不禁脸红起来。静静的盯着芷夏不觉间竟又傻傻笑了。

不知不觉里人类要背弃灵魂,可终究灵魂来自哪里,归于何处,我们所要得到的是什么呢,幸福?快乐?金钱?爱?说来说去也都说不明白。

某一刻灵魂的安宁,真正的安宁。芷夏说给白燃听。他们迅速的在一起,发生关系。情爱炽热如夏,痴缠在发际间,唇齿里。在白燃的世界里爱有所依,他依恋并且等待她,等待她归或不归,终是等待。他谨小慎微用每一个自己徘徊在芷夏的所及之处。

无数的昼夜里芷夏在白燃的耳边呢喃“白燃,白燃.....”一点一点念他的名字,湿濡他的耳唇。白燃的魂魄像是被云朵摩挲着,沙沙作响,整个人似被雨露浇灌了,悠悠的要开起花来。

背叛,在芷夏眼里没有背叛,只有此刻的苦乐,爱恨都谈不上。短暂的人世里,人与物都要逝去,费劲心思终究是要空了的,你等什么,花是要谢,消逝才是永恒,美只一瞬。然而她漂浮的心始终落地了,踏踏实实的安葬了,安葬在白燃为她筑的巢里。于是她感到惶恐,不安。这巢终是要毁灭,为自己生出的这依恋和人世的疲倦惶惶不可终日起来。

猎犬收到芷夏自杀的消息,是在另一个城市,芷夏叫白燃抱着她,第二天她便死在了他怀里。在电话里听到白燃哭着说给他听,他登时被轰了头脑,失去了意志,眼泪终于徐徐的滚落。后来两人也没再联系。

猎犬自上次与蜜秋见面后,依旧没来医院。一天上班时,他接到警察的电话说需要他协助调查一件案子。

猎犬据警察的指示来到蜜秋所在的公寓,旁边的邻居不时在门口探。他走进屋子,有两个警察,其中一个确定了猎犬的身份,问他人不认得这个人。猎犬看到沙发上祕丘躺在上面像是睡着了一样,皮肤比上次更加惨白。茶几上零落散着药片,还有一张照片,他拿起来看不觉惊了,照片上的人竟是白燃。瞬时间他像是明白了一切,脑子像是炸了一样,嗡嗡作响。警察的问题他机械的回答着。

不知多久终于结束了这一切,他走在马路上脑袋里像放影片一样一幕幕闪回,不知不觉流下泪来。他想起了女友,记起两人已有许久未打过照面。此时已是夜里,他匆忙打了车回家。

开了门,黑着灯,他唤了女友的名字,没有人应。开了灯,还是一片沉寂。找遍所有屋子,依然未见女友。终在桌上看到女友留的纸条,上面写着:

猎犬,我知道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我亦不再需要你,彼此珍重。                                                                                                                                                                    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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