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黄佟佟提到母女关系时说:女作家几乎都有一言难尽的母女关系。
对于张爱玲来说,母亲,是她一辈子的心魔。
在她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里,九莉爱画小人,画来画去都是她母亲黄逸梵的模样:纤瘦,尖脸,铅笔画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线上的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
这个有着太阳光芒的母亲,一生最为传世的成就不止是生出了一个名为张爱玲的女儿。
黄逸梵生长在官宦之家,门庭显赫。而且是个美丽的女人,始终给人一种少女般的印象,仿佛永远不老似的,在那张最经典的照片里,她梳着微卷的发式,笑容淡定,眼神深邃而有光,俨然一派女学生风情。
她特别爱穿蓝绿色的衣裙,蓝绿色里有青瓷的特质,是蓝色中最神秘的一种,在精神领域里,是遥不可攀的神界的颜色。
倘若活在当代,黄逸梵想必也是个粉丝千万的时尚ICON,受五四思潮影响,她的行为和思想还有时尚度,都远远领先于当时的时代。她外语一流,曾一度做过尼赫鲁姐姐的秘书;她酷爱读老舍,开启了爱玲的视野;她有一双三寸金莲,与小姑子一起到瑞士阿尔卑斯山滑雪;她想学油画,便与徐悲鸿、蒋碧薇同住在一幢楼里;她曾同胡适同桌打牌,那希腊式的风情,让胡适这般风雅才子,多年后也是念念不忘。
张爱玲对母亲,曾是崇拜欣赏而爱的。童年时她关于母亲的记忆都是美好和幸福的。母亲从国外回来,她和弟弟望着新潮的母亲弹琴唱歌,快乐地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母亲的衣服是秋天落叶的淡赭,肩上垂着淡赭的花球,永远有飘坠的姿势。母亲立在镜前,往绿短袄上别翡翠胸针,她在一旁仰脸望着,羡慕得不得了,简直等不及自己长大。她后来这样评价她的母亲:“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的。她是个美丽的女人。”
学生时代,母亲来到她香港的学校,她非常惋惜一个人都没有,没看见她母亲。母亲给她梳了却尔斯王子的横云度岭式发型,早已塌下了,仍然舍不得触碰。
她的文艺腔一直玩得别出心裁,地毯是要按毕加索的画去织的,瓷器是定要英国的,以至于张爱玲洗茶杯时不小心打破了一只,都没敢吭声,赶紧掏出藏在鞋底的五块积蓄,花了三块买了一只一样的杯子悄悄补上。牛奶黄逸梵是不喝的,要羊奶,据说养人养颜。张爱玲得去上海市唯一的一处挤羊奶中心,帮她取回羊奶,辗转跨过大半个上海。张爱玲形容道:“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论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都在这里了。”
说起来,张志沂和黄逸梵的婚姻,也算得上门当户对:两人都出身官宦,黄素琼的爷爷,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是李鸿章的好友。新婚之际,夫妻俩,和一双儿女也算是度过了一段幸福时光。黄逸梵也赶上了张家一点点浮华世家的遗风流韵——沾满灰尘的雕花木窗,款式陈旧的绸缎长袍,几代流传下来的漆木家具,还有水印木刻的信笺素纸,线装版的四书五经,当然,还有那个吸大烟、逛窑子、养姨太太的丈夫张志沂。
张志沂是爱黄逸梵的,我一直这样认为。只是,缺少懂得。1924年,黄逸梵以监护人的名义伴小姑出国。
有一天,她收到了一封信。张志沂一张小照,一首七绝:才听津门金甲鸣,又闻塞上鼓鼙声。书生自愧拥书城,两字平安报与卿。就一个意思,回来吧。
那首朴质动人的七绝,将大洋彼岸的黄逸梵召唤回家,她还逼着他戒掉了吗啡。好一阵子,上海的新住处有了家的样子。黄逸梵在花园里宴客,教张爱玲画画、弹钢琴,将国外看到的学到的一一教给年幼的女儿。
故事到这里若是能标上全剧终,那也很好。只是张志沂着实不争气,故态复萌。
1930年,黄逸梵请外国律师协议离婚。她道:我的心意已经像一块木头。
两个人的婚姻需要两个人努力,张志沂努力过,但黄素琼已经走得太快。他们的离婚,与其说是一对性格不和的夫妻的分手,不如说是两个迥异时代的分裂。
张爱玲曾在散文集《传奇》中写道“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吧”,这话用来形容黄逸梵想来是十分恰当。走出旧式婚姻,眷顾曾经的恩爱,然而一旦发现再无回环余地便决绝离开,奔向未来,一路向前。
比起对婚姻的和丈夫的态度,黄素琼在对待女儿这个问题上,有的时候过于粗暴和直接了,而张爱玲,又是那么敏感和早慧的人。
《小团圆》里曾经提过一个细节,小时候,母亲带她过马路,“忽然来了个空隙,正要走,又踌躇了一下,彷佛觉得有牵着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这是母女二人难得的肢体上的直接接触,然而两个人都非常不适应,张爱玲“没想到她手指这么瘦,像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乱”,黄素琼则是“一到人行道上立刻放了手”。
长大后的她也学会了用生疏的客气去报复母亲:我一直非常难受,为了我带累你。
母亲自然说:我不喜欢你这样说。
我不喜欢你。张爱玲觉得母亲心理表达的是这句。
曾经有一次,黄逸梵在家里开派对,家里椅子不够,张爱玲努力想让自己派得上用场,从寝室里左弯右拐把沙发搬到客厅。进客厅那一刹那,她母亲瞪着眼睛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猪!“张爱玲只好跟其他客人一样,装作没听见,又搬了回去。
三十几岁时,张爱玲看棒球员吉美皮尔斯的传记,嚎啕大哭。棒球员从小被父亲培养打球,却如何卖力也讨好不了父亲欢心,成功之后终于发了精神病。她在剧情里找到了母亲给的委屈。
张爱玲的英文名字Eileen是母亲起的,后来的中文笔名爱玲,便是研用英文名的音译。张爱玲说不喜欢,但又懒得改,也许她心里还是想留着母亲给她的这个名字。
黄逸梵最后定居在英国,与张爱玲只藉书信联络。历经了劳以德,简炜、毕大史,教唱歌的意大利人,诚大侄子,马寿,布丹大佐,英国军官等或有缘无份,或薄情寡义的爱情后,黄逸梵依旧没有找到她一直追寻的归宿,最后像流浪的吉普赛人一样客死他乡。
死后将所有遗物寄到在美国的张爱玲处,张爱玲在其中发现到一张她在港大读书时的照片,母亲一直留在身边。
她说:大概这一张比较像她心目中的女儿。
1991年,已是枯瘦老人的张爱玲在洛杉矶,罗彻斯特大道旁一座普通的公寓楼里孤寂地等待她的归期。她还和从前一样自闭又孤僻。当友人问:您需要帮助吗?她回过头来:不好意思,请您理解,我在与我的妈妈说话呢,来日,我一定会去找她赔罪的,请她为我留一条门缝。现在我唯一想说话的人,就是妈妈。
1995年9月,张爱玲因为动脉硬化心血管病辞世于美国加州韦斯特伍德市罗彻斯特大道的公寓。几天后,公寓管理员发现了她的遗体。
张爱玲临终前,躺在房间的地板上,会想到什么呢?她是否想起那时候,她从父亲家里逃出来,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她是否会想起那些和母亲住在一起的细节。她是否会想起那一年母亲节,她买了一枝花,捧回去献给母亲,然而“花太沉重,蒂子断了,用根铁丝支撑着”。
她以为会被母亲骂,连骂人的话都想好了:“你有些笨的地方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连你二叔都还不是这样。”“照你这样还想出去在社会上做人?”
可是那一刻,母亲却温柔地说:“不要紧,插在水里还可以开好些天。”
她亲自去拿一只大玻璃杯,装水插花,那花搁在床头桌上,足足开了两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