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洋十六岁那年,升入了我们县城的一中。
罗小洋这小子,长的还算清秀,学习也算说得过去。要说他最大的本事,真不是一般人能修炼的。
当年在他方圆两里之内,就没有一个没和他说过话的女同学。凭着一张巧嘴,罗小洋掌握了第一手撩妹技能,带着这个大招,他驰骋了高中三年。
更值得一提的是,毕业后的罗小洋竟然还是孤家寡人一个,着实令我们大跌眼镜。
在毕业五年高中同学聚会上,我们拿这事揶揄他:你特么撩过那么多妹,怎么一个也没见你撩到手啊?不论他再怎么强调自己坐怀不乱,我们都心知肚明:主要还是颜值低。
推杯换盏中,我们乐至极点哄堂大笑,情到深处眼泛泪光。我们相互嘲讽,相互嘲笑。我们没法逃避肩上越来越沉的担子,也没法重新拥抱那些未曾珍惜就消失的青春年华。没有人愿意直面自己即将老去的人生和容颜,也不愿企及那些无谓的猜测和幻想。我们不约而同,我们彼此了解,因此我们都在这场酒局里尽情的释放快乐,好像下一秒就是一切痛苦的起点。
只是,那些年我们无话不谈的知己,有几人能真的了解对方漆黑瞳仁下的落寞与无奈。我看着和罗小洋勾肩搭背的兄弟,突然觉得眼眶发酸。那种感觉,和八年前看到罗小洋留在我毕业册的话,如出一辙。
时光倒回毕业那年。离校那天的操场,漫天飘舞的试卷和纸屑覆盖了整个看台。我和罗小洋相对而坐,一言不发。最后他打破沉寂,把那张薄薄的属于他的同学录塞给我,闷闷地说了句,高考加油。我低头看了眼那张纸,轻飘飘的被我捏在手里,对他说,你也是。
回到家,我翻来毕业册,把罗小洋那张纸轻轻地放在了最后一页,所有痛苦震撼不解甚至失落都随着那本厚厚的册子的合起尘埃落地。可是那些椎心刺骨的话,那些起承转合的回忆,埋在心底里该如何磨灭?我看着罗小洋清秀的笔墨在那劣质纸张上氤氲散开,心底升起一股浓浓地悲哀和无奈:我跟她们开过那么多玩笑,好的坏的,真的假的。我说过那么多违心的话,做过那么多可笑的事,没一件是发自真心。我对她们说我喜欢你,不过是掩饰那个悲哀的真相。还能怎么办呢?最后也只能祝他高考顺利。
若为知己,何须多言。
我早料到的,他喜欢他。
整整五年。
大学里不是没有人经过他的生命,却始终没有人能留下来。我看着他越来越淡然的目光,开始慢慢理解了他。他的人生总要自己走过,何不对自己好点儿呢?
酒局在班主任的总结里被推到高潮,一个一个面色酡红的男女纷纷起立说着不知是违心抑或真心的话,我却满心郁结。我抬头看了眼对面仍然淡然自若的罗小洋,摇着酒杯,在身边一群人的哄笑中吞下满满一杯白酒。
哑然失笑。
他最终也要变成自己最熟悉的陌生人吧。
最后一杯结局酒依次碰过,这场把酒言欢的相聚还是要散伙。我坐在椅子上看了看高声叫嚷的人群,看了看穿衣提包准备撤退的聊过人生的闺蜜同党,看了看渐渐大起肚子身材发福的班长,最后又看了看对面的他。
他抵在座椅上,闭着眼睛。不胜酒力的他今天晚上醉得异常厉害,好像把这些年没能尽兴的时光都放在酒里,一并狂欢,酩酊大醉。
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他,心里百般滋味复杂交错。狂欢之后的沉寂怅惘的心情像是放完了最后一枚鞭炮筒的孩子,望着满地残红,突然之间不知所措。愣神的当空,醉意朦胧的班长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又指了指罗小洋,说,交给你了哈!
我听出了他话外的揶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问题。
过了许久,喧嚣的人群陆续散去,对面的罗小洋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还在睡。我站起身朝他走过去,拍醒了他。
他睁开眼睛看见是我,冲我一笑,沉沉地说,我还是决定放弃。
我没有接话。
他叹了口气说,走吧。
他站起身,朝酒店大厅走去,步履蹒跚。我走在他身边多次想伸出手扶着他,都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也好。
我便慢慢退后跟在他背后,不远不近,是他需要的时候能靠近的距离,刚刚好。
就这样,我们一前一后,各自怀着心事不紧不慢。
快接近门口的时候他却突然止步,步伐一转向侧厅的沙发走去。我以为他累了,陪他一起走过去坐下来。
刚想张嘴,他却看了看我却指向门外,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外面下起雨,酒店门外的大理石台面被打湿,有雨水滴在上面形成一圈小小的水花。
花花绿绿的行人和花花绿绿的伞匆匆忙忙,熙熙攘攘。繁华的街道在漆黑的夜幕下熠熠发光。
车辆来来回回载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奔波在生活的轨道,刺耳的汽笛声在不停地发泄着司机的不耐烦。
还有,我定睛。
是他喜欢过的他。
这时,一个女孩子从出租车里走出来,温柔地递给他一把伞。他撑起伞,拦住女孩的腰把她拉至伞下。两人相视一笑,窃窃私语。
我恍然大悟。
他的青春曾飘过一个又一个美丽温柔的名字,他却一个也没停留过。直到那么个人的到来,他才忽然惊觉,自己从来没那样为一个人害怕纠结过。可是兄弟一样的朋友他怎么会产生这种异样的情愫?
直到后来他才懂得他和其他的人的略微不同,而他却不得不屈服于这种不同。因为他没办法解决这个自我矛盾的伪命题,更没办法坚定而自信地朝他走去,告诉他,我很喜欢你。他跟她们开过那么多暧昧的玩笑,最真心的一句却不敢讲给他。
他不理解明明是造物主赋予的个体差异,明明是没办法自我选择的性取向,可是他为什么觉得如此自卑和羞耻?
最后他选择放弃。
我怔怔地看着他,那坦然的瞳仁下掩盖的懦弱的暗恋满目疮痍,那个他疑惑了那么多年的问题最终由他亲自画上了句点,只可惜少了一个答案。可是,那些本子上曾写下过的名字,那些为一个人辗转反侧的夜晚,那些以为生命难以承受的痛苦,还有那些必须烂在肚子里一辈子的秘密,却都清晰的记载着过他的青春和渐渐老去的生命和容颜,谁能掩盖了呢?
他眼里似有若无的光芒在那人背影消失在酒店门口后,消失殆尽。他还是没有张口。
我走过去想扶起来他,而他已是泪流满面。他趴在沙发上终于低声呜咽起来,我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陪我走过青春的人,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偌大的大厅里空无一人,也不知过了多久。
罗小洋的梦呓清晰可辨,我知道他不是说给我,可我还是想骗骗自己。
他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