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靜篤
诗经·周南·汝坟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赪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
前读《汝坟》泛泛然,今细品之,只一“遵”字,既如启琴首之音,穿越时空,漫然无际矣。
何谓 “遵彼汝坟”?仅仅是“沿着汝河大堤走”吗?为何不说“行彼汝坟”,“徒彼汝坟”?“遵”字一出,信与敬俱在其中。遵何呢?遵循着你的足迹,大有“亦步亦趋”之意。试想这样一个情境:清晨,一女子望夫不至,不由来到他走过的汝河堤上。这条路,是他曾走过的也罢,是离家而行的也好。总之,女子跟着那串若有若无的足迹,缓缓而行。心之所向,步之所从。若不是内心的全然跟随、随顺,怎会“‘遵’彼汝坟?”
《礼记·昏义》曰:“成妇礼,明妇顺。”妇何以顺?“夫义妇顺”。如同“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一般。关系如同丝纶,系着两端之人,这根丝若想不断,且愈固,从来不是单方面之事。
丈夫守义,在德行上令女子遵崇,才会有真正的“顺从”。如只是情感上依附,便不会全然“遵循”。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唯有率先垂范,以道自重,才能使人心悦诚服。
与其说顺的是夫,未若言从的是道。正真和诣的夫妻关系,只出现在两个同时望向光明的人身上。往往,你以为你衷意的是某个人,其实你看重的是道德本身。
再看下句, “伐其条枚”。“枝曰条,干曰枚。砍伐那棵树的枝干。那棵树是哪棵树?既然女子对丈夫“亦步亦趋”,这条枚当然也与“他”有关。因了民族“含蓄”的性格,我们的诗风也焕发着一种朦胧美。
如将时钟拨至女子丈夫出发前的那一刻:汝堤之上,前行后从,折柳含泪,依依不舍。女子所遵所伐,亦是那日情景之再现。唐王之涣《送别》云:“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离别多。”伐的是枝条,亦是留恋、盼归之心绪。而这里的“伐”,译为“多次攀折”,似乎更合理些。
许是期年之约,逢“瓜期不待”。总之,女子守望的那个人并未如期归来。“未见君子,惄如调饥。”在先秦典籍中“君子”多指“君王之子”,君子之妇哪里又用得着伐枝做柴呢?也可应证前文,伐并非砍伐之意。“惄,饥意;调饥,朝食。”早上不吃饭,会怎样?饿得心慌啊。为何不见君子,会心慌呢?古时也没有电话,联络不到,加之战乱,生死未卜。心中恍慌,亦是必然。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第二段出现的“条肄”,指再生的树枝。旧枝已去,新枝再生。又一春秋,良人归来。这一回相见,女子第一念是“从今而后,定要形影不离。”这亦是人之常情。然,此女子非是寻常浅见之女子。所以,才有了后文: “鲂鱼赪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
这一段又是什么意思呢?赪尾:红色的尾巴;毁:火,齐人谓火为毁,如火焚一样。据说,鲂鱼如果疲病,尾部就会变红。而王室事务之紧急如火似焚,亦如红尾的鲂鱼。这是女子在劝勉夫君,国事紧迫,还是当以国家为重。最后,不忘嘱咐一句,国事固然紧急,然而,父母仍在,还需倍加爱惜自己啊。
上一段明明在述不离之情,怎么又转到王室上去了呢?这正应了《毛诗正义》对这首诗的概述:“《汝坟》,道化行也。文王之化行乎汝坟之国,妇人能闵其君子,犹勉之以正也。”女子不仅心念夫君,更心忧家国。
在小我与大我之间,在私爱与公义之间,也唯有遵沿道义之士方能择其后者。
有多少人在这二者的选择间,失之一念,成千古遗恨?陈寅恪先生晚年最后一部著作一一《柳如是别传》,讲的是柳如是正道直行,匡正其君钱谥益的故事。陈寅恪先生成此书时,双目失明,体力衰微,只能口述,由助手黄萱女士笔录而成。而此书,是他酝酿最久、写作时间最长、篇幅最大、体例最完备的一部著作。陈先生为何不遗余生之力著就此书,并对柳如是推崇有加?唯因她不畏死生,遵道而行。
陈寅恪先生为《柳如是别传》咏得一诗: “平生所学惟余骨,晚岁为诗欠砍头。幸得梅花同一笑,岭南已是八年留。”梅花之傲然,在于不计严寒,循着光明,灿然綻放。
2018.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