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贷危机爆发那年的秋末冬初,我从北京失业返回了青岛,住在原宿舍兄弟租住在午山村的一所居民楼里。房子共有两个卧室。一间朝北,住了大学同学两人;另一间朝阳,宿舍的老大老二和老四住着。朝阳这间大约共十四平米的样子,三张单人床凑一块摆开,还有一个小木衣橱贴墙放着,占据了大部分室内空间。床上铺盖的还是大学里用了四年的被褥。垫子是军绿色的,床单皱巴巴的蓝白格子的,被罩是洗过多次稍显泛白的天蓝色劣质棉的。我的被褥则一毕业就用来从收破烂儿那里换了二十块钱。还有一个客厅,摆了两张床。其中一张上睡了一个大学同学,另外一张床是两块木板子搭的,下面掂了工地上搬来的砖块,高低不平,中间衔接的地方还有隆起,供临时应急用。我就临时睡在这里。
时值深秋,小区物业开始管道供暖。这间房子里没有暖气,但上下楼层都有,所以房子里并不冷。晚上盖了一床薄被子,再搭上件外套,夜半不会被冻醒。老四那时没工作,还有另外两三个同样没着落的同学,我们没事就凑一块儿乱晃,所以平日里并不会孤独。从小区出发,沿着一段三十来米的小坡山路往下走到尽头,就是南北向的松陵路。二十来米宽,北通滨海公路,南至石老人海水浴场,是崂山区近些年重点建成的一条大道。松陵路东侧,我们所走的小山路依次向南,分别有一个紧邻我们小区的楼盘,接着是一所重点中学崂山二中,然后又是一座名叫书香门第的楼盘,接着是一片野地,杂草丛生,一直到香港东路。穿越香港东路,就是石老人浴场。松陵路对面,是校区团在一块品字型分部的几所大学,有我们大学的崂山校区,还有青大东校和高职学院。沿路向南分别是松竹新区居民区,朱家洼村,苗岭路和苗岭小区。这些钢筋混凝土建筑,高高低低依山势而建,常常于此处可以平视看见彼处的屋顶,俯视可以看见蜿蜿蜒蜒的道路。
从北京回青那年,宿舍的几个兄弟大多还没有女朋友,有了女朋友的还没同居,班里的女同学还是青春淑女,不淑女的还是耐看,并且没嫁人。午山府邸的房价那时还很便宜,均价七千块,隔年不久便神经病似的疯涨,一直涨到现在的三万,书香门第则涨到四五万。府邸楼盘地段极好,背山,面朝松陵路。北面两公里处是高尔夫球场,每个周末都有从韩国专程飞来打高尔夫的韩国人,南面紧邻崂山二中。而在此之前,这里还是一片山村。府邸的门口那时有个叫大好年华的网吧,网吧不大,总共三十来台机器。网吧老板是当地村民,一个三十来岁不修边幅衣着不整的邋遢男,主要工作是睡觉,打魔兽争霸,和收钱找零。一年半后大好年华被拆迁,老板卖掉了所有机器,带着钱和招牌,到路对面的松竹居民区里办了个滑冰场,名字还叫大好年华。
二中的校舍从半山腰依山而建,从外面仰望过去,除了黑洞洞的窗户外,一幢幢的全是屎黄色。校门口离松陵路三十多米,平时禁止出入,门可罗雀,但一到学生可以离校回家的周末或是假期,就聚集满了奥迪和奥拓等各色家用轿车,把个路面堵得要便秘。从这里穿过松陵路,就是现在的科大支路。沿科大支路左右两侧,分别是一些便利店,移动营业厅,网吧,居民区,高职,青大。我们大学也依山而建,校舍就是原来的山腰。沿科大支路一路曲折向上爬到尽头,是我们大学后门,长年被一片随时躲避城管追捕的手推式流动煎饼摊麻辣烫摊和烤肉摊的摊位和小吃味包着。类似的一片小吃摊是在高职对面的一片被空地,空地四周搭了临时的板房,里面衣服,内裤,靯袜,被褥,还有脸盆等日用品,全是地摊货。沿街的还可以拍大头贴和配钥匙。小吃摊位就围在其间,非流动,并被当地区委纳入了管理,照章交税,不用再怕城管。小吃比起我们大学后门的品类也要齐全的多,另外还有奶茶和豆汁儿。
从我们大学后门,顺路爬过二十个台阶,就是大学里的四号和六号宿舍楼后墙。沿后墙往西走,在第一个路口右转,沿路直接往高处走约二百米,就是校园里最高的九号十号宿舍楼,座落在校园的最西北角,共有十二层,九号住女生,十号住男生。我的宿舍就是十二层的最中间,六人间,朝阳,凭窗远望,东面的午山山头和我一样高,山村里红瓦屋常被云雾覆了,看不清透。崂山二中,高职学院,青大,松竹新村等等,尽收眼底。我的床铺靠近窗户,面南,前方不远处是石老人海水浴场。看客且试着遥想一下,于此屋夏日高卧,海风徐来时,屋外是高阳当空,屋内则是清凉世界,弄点啤酒喝喝,自谓羲皇上人。
九号十号楼前的主校园路,东西穿过了整个校园。从西向东依次是宿舍楼,餐厅,艺术,政法,中德,三个学院。三个学院的路对面,是一片操场,背后是宏毅楼。九号十号宿舍楼后,是纳入开发建设规划的后山,山上松柏处处,常年泛着绿。另有一片山民的桃园。其余各种杂草和野花,顺天应时,自生自灭。从十号楼前一处断墙摸上去,沿山道往东,到最东面处下山,可见C型教学楼。C型教学楼西面,是宏毅教学楼,呈W型分部。两组建筑群构成了号称全亚洲最大的WC。C型楼东面是行政楼。行政楼北面是图片馆。从图书馆出来,是大学正门。正门口是松陵路。
行政楼和图书馆那一片在十年前,还是一片山村。后来大学准备在那片动土扩建校区,就和山民达成了拆迁协议,补偿优厚。大部分山民已搬走,尚有几个孤寡老人安土重迁,多少钱也不肯搬。教我们公共关系学的王教授,充分发挥他的专业才能,常常提了一斤白干挨家找那几个老人喝酒。到老人家门口,敲了几下,里面老人就嚷道:“别敲了,多少钱也不搬!”王教授说:“谁要您搬,我是来找你喝酒的。”于是就一块儿闷头喝。一个月后,老人心软了,说:“唉,你人也不容易,算啦,我搬啦。”老人对教授说:“人都这么大年纪了,要那些拆迁费有啥用呢?”王教授不住的说理解理解。现在想起,则万幸万幸,他们没有赶上接下来的暴力拆迁队加推土机的时代。大学的时候,周六没课,常常早晨八点半起床,从十号楼前沿着主校园路,到餐厅吃完早餐,然后一路小跑,穿过学院,教学楼,山村阡陌和狗叫阵阵,松陵路,到大好年华网吧练五笔打字。
刚从北京回青的前几天,我和老四的活动范围大体就是这些。平日里吃好早饭,就从房子里出来,走到科大支路周围的便利店里转转,或是沿路到大学校园,随便找个路边坐着,看人流来往中的学妹们腰如柳枝,翩翩而过,或是到朱家洼那里的露天台球室打台球。我们的技术都很菜,平均六杆进一个球,劲使猛了,球从台子上跳到地上,钻到邻桌的桌子底下。冬天里冷风如刀,周末人都不上班时,就聚在老大三人的房间里,打一种名叫 “够级”的六人玩的扑克游戏。下午打到晚上,晚上再到早上。有时一开门,竟见“门外大雪盈尺,不亦快哉”!
后来从这里搬了出去。沿村里的山路向东至尽头,住在了一个杨姓朋友家里。我一直管他叫老杨。老杨长我五岁,高我十几厘米,瘦如麻杆,留着分头,说话不急不躁慢吞吞的。老杨的房子是从山里村民那里租来的平房,房东和他有一墙之隔。房子陈设简陋,分两层,上层是客厅,下层是卧室。客厅里一桌一沙发一茶几两木凳子。桌子上分类整齐摆了一排书,诸如财务管理和成功学之类的,另有一台破电脑,速度比老杨的性子还慢,从上电到系统初始化完成,老牛拉破车,大约得五分多钟,只能处理点文档和看点电影。卧室里在我搬进去时另设了一张床,依然是木板搭成的。此前是他女朋友住,后来因事不和分手后,就空在了那里。我搬进去时,天气已经转冷。老杨的房子里没有取暖的电器,房子又是平房,立在高处,房后的墙根就是邻家的房顶,山风吹来,没有遮挡的从门和窗里唱着歌灌进来,房间内冷如冰窑。当天晚上,我钻进被窝,用被子蒙了头,踡了一夜总算在痛苦里度过。第二天晚上也是如此。第三天再也受不了了,只好到十号楼老哥哥宿舍里,和他在一张单人床上挤了几晚。
老哥哥是我的老朋友。我毕业那年,他继续留在大学读研,主攻中国工笔画。老哥哥人微胖,和善,性情稳定得不起化学反应。那些年里,我从没见他动过肝火。那个时节,大学宿舍里已经通了暖气。入夜时,四周静寂人欲眠,隐隐听到风刷过松枝后被厚厚的玻璃窗隔住,宿舍里是暖气管道里的热水流过暖气片打在金属壁上如山间哗哗流淌着的泉水声,睡意渐浓,身体往无知无觉里掉,一时倏忽后,往往被老哥哥时粗时细的呼噜声打断,不时消磨睡意,让身体重新恢复知觉,不再倏忽。然后睡意又来,接着又醒,真想捏他鼻子。睡好后的第二天,如果接到面试电话,就到学校后门口坐321公交车,直达或者再转车到公司面试。如果没事,就带着老哥哥的借阅证溜到图书馆看书。
找到工作后,我就搬离了这里。
再次搬回午山住是在我工作了大半年之后春末夏初的一天。行李上午搬过来,先存放在了老二在山村里新租的房子里。简单吃了个午饭,下午就在山村的电线杆子上看招租广告。还没看到就见有人打招呼问我是不要租房。于是跟那人简单看了一下房子。厢房单间,朝南,有个小窗户,离地两米高。之前有个准备考研的学生住过,搬走的时候,作息时刻表还没来得及撕掉。除此之外,房间的墙上还用钢笔歪歪扭扭写了几句毒誓,彪悍,简约,比冬天的山风还要凌厉。房间有点潮湿,一股霉味儿。冬天,屋内冷如冰窖。晚上睡觉得用被子蒙住头脸。我老婆嫌闷得慌。一觉醒来后,发觉鼻子尖儿是酸的,脸颊是凉的。瑟缩着穿好衣服,洗刷完毕,顺路到村子的早餐店里买两个包子,提了包子,穿过松陵路,到科大支路路口等313公交车上班去。
恍然间十年已过。现在回想生活过的几处城市,能让人觉得好山好水不寂寞的也只有青岛。冬有暖气和雪花,夏有扎啤和虾蟹。背山而居,可遥想晴耕雨读,有向这种生活无限靠近的可能。一年四季,心有所感,随时可以把手插进裤子口袋不紧不慢地踅向海边。因为曾在这个生活粗糙的城市享受了好长一段无知的快乐,以至于后来每到一个城市,都拿来与之相较,爽的永远是前者。
也常常想起老兄弟老朋友们星散久矣,常常想起那段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日子。这种想念,慢慢地竟成了习惯。就像每年夏天不见不散的青啤一样,两罐儿下肚,相醉未成,相思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