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时候,我刚参加工作,在甘肃一个小山村做包社干部,那个山村背靠荒山,面临黄河,土地资源贫乏,村民生活艰难。尤其适龄男青年,如果不出去打工,结婚就成了大问题。
我包的王社,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姓王,据说是同一个祖先的后代,是名副其实的大家族。社里的事情也几乎就是整个大家族的事情。
包村领导将我介绍给老社长,说:“以后有事就找他。”老社长五十几岁,脸色黝黑,说话大嗓门,在社里辈分高,威信大,说话一言九鼎。他对我说:“你刚来,有啥不清楚的随便问。”那会儿国家计划生育还是重头戏,我之前的包社干部已经调走一年多了,社里的人口情况,只有社长最清楚,于是我就拿着人口底册问了问一些育妇的情况,尤其是孕妇,问得很详细,他说了几个特殊情况之后,笑哈哈地说:“不要着急,多跟我跑跑户里,啥情况都知道了。”
王社是个大社,全社有七十八户,居住也特别集中,家户之间小道很多,错综复杂,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路。我一个人入了几次户,走着走着就昏头转向了,问路的时候,村民一看是生面孔,要么说不知道,要么就乱指一气,更别提带路了。又一次迷路后,老社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不要太着急,想知道啥情况问我就行了。”
那会儿刚参加工作,热情高涨,一门心思就想摸清全社人口的具体情况,可是这种事情,如果不亲自入户,跑个十遍八遍,是绝对拿不到真实数据的。包村领导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和老社长搞好关系,不然以后社里的工作将特别难做,上面查计划生育的时候,配合好则没问题,配合不好,书记乡长的乌纱帽可能也就不保了。老社长话里有话,意思就是你不要一个人去入户,没用,他不发话,整个社的人都会对我严加防范。我听懂了包村领导的话,也听懂了老社长的话外之音,再入户的时候,一定是跟在他后面,他走东家,我走东家,他进西家,我进西家,几个月下来,也算把整个王社踏了个七七八八,跟老社长也混熟了,开玩笑不分老小。
有一天早上在村部,他小声对我说:“今天带你混事情去。”我问:“啥事情?”他神秘地笑笑,“去了就知道了。”所谓混事情就是谁家有红白喜事了,大家去凑热闹。大概十点钟左右,我们出发了,七拐八拐之后,来到一个小院里,院子里已经摆着几张桌子,家族里老老少少都已经吃上了。老社长笑哈哈地跟大家打招呼,有个小伙子见我们来了,二话不说带我们进了旁边的一间小屋子,我一看,坏了,炕上坐个白白胖胖地小媳妇,戴着毛绒绒的帽子,见了我,胆怯地低下头去,一声不吭,而且,她怀里还抱着个胖嘟嘟的婴儿!显然,那个叫小三子的和她,两个人都清楚我的身份,而且都知道,我今天会过来,只有我蒙在鼓里。老社长也不隐瞒,很爽快地说:“这是小三子的媳妇,今天是结婚和满月酒一起办。”见我迷迷瞪瞪地盯着小媳妇,他又说,“别看了,吃饭去。”
那顿饭吃的我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社里突然冒出一名育妇和一个孩子,人口底册上一点记录都没有,孕检一次都没查,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啊!领导问起来,我怎么交代?上面突击检查,查出来怎么办?老社长见我半天不说话,好像知道我心里怎么想,将我叫到一边说,“你放心,不会让你为难的!”
我忽然记起来什么,问:“她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什么地方人?”如果达到结婚年龄,交些罚款,补办手续也是一种办法,就怕她年龄太小,没有到法定年龄,那就确实不太好办了。刚才看那小媳妇,满脸孩子气,连话都不敢说,我非常怀疑她的年龄。
后来老社长告诉我,小三子父母去世早,是村里人将他拉扯大,供他上完初中,这些年他在四川打工,好几年没有音讯,去年突然带回来个小姑娘,说是他老婆,已经怀孕两个月了,外面查得紧,他们就回来了,打算生完孩子就走。女方家里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拿不上户口本,所以结不了婚,办不了证。
“你看,就怕给你惹麻烦,连红双喜都没敢贴,鞭炮都没放,大家凑几桌吃个饭,就算结婚了,啊?”老社长征求我的意见。我还能说什么呢?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孩子都抱在怀里了,既成事实在那里摆着,剩下的事情就是擦屁股。
我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包村领导,原以为他会大骂我一顿,没想到他说这事他早就知道了,老社长给他打过招呼了。同时他又一次告诫我说,“我们都是外来的干部,必须依靠本地人才能干好工作,没有他们的支持,将会寸步难行。”参加工作没多久的我似懂非懂。
后来新农合开始了,虽然交的钱不多,但是第一年,村民都持观望态度,积极性并不高,交钱的没有几户,各村的压力都特别大,乡长每周开会,一再强调谁的任务完不成,就拿自己的工资顶上,缺多少顶多少。我白天挨家挨户讲政策,磨得嘴唇起皮,晚上就愁得睡不着。后来求助于老社长,他对我大包大揽,说:“你只要跟着我开票收钱就行,谁不交,看我唾他一脸唾沫!”唾人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村民看是老社长领着,二话不说,齐刷刷地开始交钱,没钱也要从邻居家借来当场交上。我们到了小三子家里,他也并没有再出去打工,而是在家伺候他的小媳妇和儿子,一家人其乐融融,看到我们来,端上洗好的苹果,叫我们吃着等着,他替我们跑腿去收户口本和钱。老社长乐呵呵地逗着孩子,像是对我,又像是对那热炕上的小媳妇说:“不要着急,啥事情都会好的。”
后来小三子媳妇年龄够了,我帮她补办了手续,包村领导也没有为难小两口,社会抚养费只交了两百元,后来的事情不了了之。老社长当着我面对小三子说:“你的日子要过,她的日子也要过,懂吗?”
去年路过王社,专门进去找老社长,没想到他跟着儿子到北京去了,说是去帮着看孙子。小三子的媳妇儿说着一口带着川味的普通话,正在教儿子英语,她还认得我,只是表情很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