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南拳妈妈的歌时候似乎自己已不是那么年少,但对“到不了的地方叫远方、回不去的是故乡已初有懵懂的体会。
生在赤火西南,按天地星宿古划列国为巴,我是一个川东巴人,历史上国小民贫,似也没出过甚多良臣名将,有自刎而死的曼子将军,宁愿把脑袋送给楚王也不愿割让国土,想曼子将军为人,书载不多,平时不显山露水但事到临头一腔忠义该有尽有,头给你,拿去便是。
也有浪荡江湖的锦帆贼甘兴霸,初时为盗后投东吴。想来年少轻狂也不太重视自己名声,或是汲汲于温饱才落草为寇,在大众还穿着麻衣的年代里,张了一面彩色帆船活跃于大江之上,杀人越货定没少干,不过归顺名主,乘势成就功业,比之曼子将军少了些中正之气。
那文人呢?文人多是路过罢了。
白居易来过,谪居之客,牢骚更多,偶有诗文心里也不太痛快。匆匆几年后得旨北归,莫留、速去,江上风大,盼君一路珍重而已。
但这时我的故乡还是故乡,渡口上热闹的樯橹和车马都在诉说他小小的繁华。江湖的义气、码头的地盘、茶馆的传言、乡野的怪谈、邻里的矛盾、该有的都有,若是围观看得人打起来,气愤难耐却又嘴笨的巴人照样也会丢下骡马上的茶包或手里的滑杆,瞋目怒吼到: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你要就来拿!
看老版三国时我刚上小学,诸葛亮坐在草庐里等着刘备,后来别了隆中故友跨马离去,插曲放啊放,耳中听来不觉有滚滚长江东逝水那般豪气,但一句“谁知热血在山林”还是记住了。现在想来,这不正是巴人的写照吗?
天生我于穷乡僻壤非我之错,名士贤者不来指路也有柴火林薪可伐来照明做饭,老子说吾闻上古之民,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而对我而言,这就是我的故乡吧。
渡江、走亲戚都是大事,而我的外婆轻易也不会离了故土去哪儿,在童年的每个假期她都在那里等着我,像是故乡的土地婆婆,她认识全镇子的人,她知道别人家发生的很多事,路过坟地的忌讳她都懂,有神像的地方要拜就要虔诚的去,有急事路过就绕着点不要轻易去打扰。我信她,犹如信这一片故土山的山精鬼怪和只说家乡话的神诋。在有些夏季的清晨我还没从睡前可怕的鬼故事里醒来时,就被她麻利的穿好了衣服塞进了背篓里,我们要过河,走亲戚去。
山和水在月落之前还粘着银汉星光,深蓝色的山影逐渐伸到远处就被晨曦的天光冲淡了,江水反着光,脉脉有声。开始能听到外婆锁门和邻家狗叫,镇边荒野上有的电线杆上有灯,但不足以照明远行,公路上车不多外婆也不走,沿着过了老井坎她就踏上了田间小路,天光比灯光好,活在农村的人不太喜欢点灯做事,除非实在看不见。
沿着镇外的缓坡向河边而去,江风也渐如潮声一般渐渐明晰,隔远了相互招手的人在沿河的田野沙地上有些看不清,外婆此刻是谨慎的,除非确定是认识的人,要不她不会轻易开口招呼。她有一次告诉我一个秘密,在做姑娘的时候她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长大后才渐渐转常,并让我不要告诉家里人,我保守了这个秘密直到她去世。不过人对于夜的谨慎也渐渐在山头跃起来的阳光中得到了放松。
走进了码头上的趸船,大家嘻嘻哈哈的聊着天,老人的叶子烟味和鸡鸭猪鹅的哼唧声混成一片,恍惚让人想到了过年。有年轻的孩子放下背篓解开了扣子学着大人走向船头吹着河风又被爹妈骂了回去。我此刻已经醒了,但也只是扒拉在背篓上不愿出来,呆呆地看着船舱里的人撩开窗户边厚重的帆布看着飘荡着薄雾的江面,对岸也有鸣笛起航的声响了,乡亲们在登船后短暂的喧嚣里都渐渐齐齐看向了站在甲板上售票的人,直到他朝着二楼驾驶招呼了几句,又跨回趸船解开绳子再跨回来,这船才在嘟嘟的汽笛中启动了。
而后是怎么到的亲戚家,又怎么和着一群小孩玩耍打闹却是记不清楚了,唯一有点印象的是,中午上了席面,或是因为我外婆为人好的缘故吧,老有同桌的爷爷婆婆夸我这么小就愿意跟着大人走人户能干得很,天知道我基本上都是在背篓里呆着的,他们紧着把那时少见的水果糖和饮料往我面前摆。荤菜更是农村的稀罕物,强烈记得一碗扣肉老人家们往我碗里挑了三四块,让我后来回家还细细回味了好几天。那时人小嘴馋嘴甜也就说声谢谢,而今年长后回忆此处才知,桑梓情谊温柔如此真是动人,五光十色的都市里,水陆山珍的宴席那么多,又有几人是诚心推食于你。
受此影响,直到今天我都觉得能在酒席上为你夹菜的人比和你喝酒的人更值得珍惜。
巴人的情感是直接的,遇到喜事开怀大笑是我们最直接的情感表达,而哭丧许是外来的习俗,大家都觉得这很隆重,但似乎也只有某些伤情至深的未亡妇人能哭喊得漂亮,怎么办呢?于是多年之后当你驾车回返,远远只看的火炮响动伴着青烟一起,那些丛林院落里挂着的大喇叭中就会传来抑扬顿挫的哭丧声,少时在方言磁带里听到:“你怎么就走了,我兜里的糖你都还没吃的嘛。”这样的哭丧句子,我会哈哈大笑。后来当外婆走了之后,即使再次闻到类似语句却只会垂泪。
是啊,您怎么就走了呢?我兜里的糖都是您给我的,您自己却没有再吃一颗。
有人说四川话版的《谢谢你的爱》很搞笑,大学时我却当着室友面听哭过。无关压抑和故事,只是那一口乡音,当年说不出口的,现在也再听不得用它来唱。
我算不上一个正宗的巴人。《巴人济水图》是徐悲鸿先生的作品,陡峭高山、畏途巉岩,这样的河岸于巴地随处可见,但开山凿石、设阶而下,他们身材矮小而肌肉虬结,于妇女而言朴质生活造就的健康体魄也难掩靓丽的眉眼,他们为了担水拾阶而下又攀援而上。这就是这样一副图,把巴人的性格铺层的淋漓尽致。
然而,我并不算一个正宗的巴人。那属于巴人的古旧建筑早已难得一见,我们的祖先兼容并包,曾于旧时随处可见的中西合璧的老旧院落与吊脚楼早就湮没于高楼大厦之中,而那些在黄桷树下随处撑着竹竿用白布搭建的凉棚也渐不可闻了。
留不下的居所就像我们留不住的家中老人,一种生命的离开似乎也带走了他们的审美和价值取向,而留下的空白却需要我们的回忆和想象。
一处故乡,宝贵的是人最纯真年华的滞留,但故人不再便是高梁华栋亦也无味。一处相思,动人的不在于瞬息可达的问候与挂念,而是生死两断后,经年想起的小事最能伴愁解忧。
又到中秋佳节,月将醇圆,嘉禾已熟,村社酒旗稻香味,虫鸣渐息寒初透。而你的故乡又是什么模样呢?是茅屋一领四壁白,还是院墙半塌狐犬走。
行文到此,遥望一江寒碧,念及旧事旧物已寄托于江底,然山高可寻时踪迹,亲水却无千年柳。心有哀恸,不知怎言,并遥祝能见此文、身已归乡之客,常得佳节美意,赏旧物能忆趣闻,携新人能媚长欢,得同堂老少无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