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自己,为那些为了爱情抛弃一切的新女性。
家里的一切都没有变,依旧那样的端庄和一丝不苟,和我离开之前一模一样。若不是空荡的首饰盒和他们目光中掩藏不住的一丝鄙夷时时提醒着我,我差点以为,在吉兆胡同那个小家里的一切不过是我的黄粱一梦。那个小家虽只是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却是我倾注了一切热血与爱恋之所,当然也包括我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
午夜梦回,我又看见涓生含泪握着我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他的言辞,他的举动,依然似电影镜头般生动,可奇怪的是,我怎也回想不起他当时的表情是何等的坚定执着,眼神是何等的纯真热烈。现在想想,许是大多都是幻想,是我私自赋予那些动作的意义,他其实,一开始,就没有那么坚定。
我又想起了那小屋里的默默相视,他的温声细语。我们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我还想起了他取了帽子来看我,哪怕我的胞叔骂得他狗血淋头。我当时就想,他着实是个脱尽旧思想束缚的新青年。所以那时,哪怕我知道了他的身世,他的缺点,哪怕我明白,这是一条没有回头路的坎坷小径,哪怕那时我还有些惊疑和张皇,我仍然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出了那句话: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我为我自己感到骄傲,我觉得这是一句不平凡的话,满含着出人意料的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奋不顾身的决心。我惊叹在我平凡的一生中,竟也有如此不凡的一刻。这一刻的我,是由伟大的自由恋爱铸就的,是由他铸就的。
我一直爱着他,可他好像变了。
我以为他也是像我一样,时刻铭记着我们冲破束缚心灵结合的那一天的,可他似乎渐渐不愿再想起那深情一跪,也逐渐忘记了之前热烈纯真的爱恋。
小家的生活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快乐,我以为我会坚定信念对抗旧思想,对抗封建专制,却发现自己被那些不起眼的琐碎的小事困住了。我们依然会放怀而亲密的交谈,却总会莫名沉默。他为了我们的生计劳累奔波,这我一直明白,所以我也总想着,该为他做些什么,于是我投身于家务,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我从不知,这些小事竟如此繁琐劳累。
一个人在小家的日子是这样的寂静和空虚,只有我一人的气息,便再无生息。于是我养了四只小油鸡和一只可爱的小狗,我叫他阿随。涓生不在的时候,阿随给了我唯一的陪伴,它让小家又变得生机勃勃。只是隔壁小官太太那毫不掩饰的蔑视的神情总让我难以忍受。她欺负我也就罢了,我只管当作是她的愚昧无知,可她连我的小油鸡都要欺负,实在是让人忍无可忍。要是放在从前,这等人我是理会都不理会的。
可最让我难过的,是涓生的态度。他对这些竟是毫无反应,甚至于有些鄙夷。我以为,他会是一贯护着我的。我总安慰自己,他现在一人在外为了我们的小家奔波劳累,我确实不该再用这些小事扰他。
我时刻记着他的辛苦,所以一心钻研着,想着在吃食上让他能更享受些,而从前那些无谓的议论的冲突和意思的误会也着实没有必要。他毕竟是爱我的,为了我四处奔波劳累,我又为何不能为了他忍受些。
他总和我说,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不解,但为了让他不再苦恼,也只能领会地点点头。可他却越来越冷落我,莫不是这世上的男子都是如此天性,新青年也逃不了?可我时刻记着他为了我劳累奔波,我想,他总归还是爱我的;我想,这日子虽平淡寂苦,却也是可以坚持的。毕竟,这是我自己选的,没有回头路的坎坷小径。
最后一击是他失业了。
那天他局里的信差送来一张油印的纸条时,我就知道,荒草实在是太多,路终归是辟不出了。可我想着,我该安慰安慰他,该给他从前那种无畏的勇气和执着,再试一试,再找一找。于是我说:“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我说不下去了,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他也没有要听的意思。只好默默地相视,逐渐商量起来,终于决定将现有的钱竭力节省。
“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的路!”
他突然又找回了当初那等坚定执着,立刻转身向了书案,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我连忙送过那微亮的灯来,想帮他做些什么。可我看到他很费踌蹰,不知怎样措辞,写一会儿便需停笔凝思。看着那昏暗的灯光,我知道,这次怕是真的到穷途末路了。
许久之后,信写成了,我们不约而同地伸直了腰肢,在无言中,似乎又都感到彼此的坚忍倔强的精神,还看见从新萌芽起来的将来的希望。
外来的打击其实倒是振作了我们的新精神,可他却越发繁忙,我也越发繁忙起来。之前他在局里,我有一整个白天的时间来打理家里的一切,现在他在家工作,我繁忙之余还要小心着不打扰到他,而钱不够又增添了我完成做饭任务的难度,只好想尽办法筹钱,我想着,总不能饿着他,他还要为我们的小家辛苦奋斗呢。
我每天关心着他的温饱,他却似乎很是厌烦,经过他五星期的隐约其辞,我终是明白了他不喜我的关怀,还视其为一种打扰。我想,既然他不需要这些,那我便顺了他的意,给他自由把。可我还是很难过,也很失望,他大概是已经厌弃我了吧。
钱越来越少,饭也只能越做越少,就连阿随也日渐削瘦。我实在不忍心,阿随它时时陪着我,付出了它的忠诚和爱,可我却连让它吃饱的能力都没有。最可气的是,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要是当初,这等人我是理会都不理会的,如今,我却沦落到被她奚落的地步了。
他也似乎忍不了这种苦日子了,和我不同的是,我觉得心里苦,他觉着胃里苦。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每日只能得到几粒高粱的瘦削的小油鸡们也最终还是成为了肴馔。我想,阿随怕是也不能陪我多久了。而阿随之后,或许就轮到我了。
终于有一天,他用包袱蒙着阿随的头,带到西郊去放掉了。我知道它一定不想离开我,哪怕我早没有一点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来;我也能想象,它会如何执地被丢弃了又追着回来。因为它是忠心的,它为我付出了陪伴和爱,它想和我在一起。此后,阿随怕是要走了,以一种难看又凄凉的方式,离开这冰冷的人世。每每想到此处,我都很忧伤,我又会以何种凄惨的方式,离开这里呢……
他回来后,什么都没说,到了晚上,也只问了我一句
“奇怪。——子君,你怎么今天这样儿了?”
“什么?”我不想看他,他强硬地逼我抛弃了阿随,逼我我抛弃我的孩子、我的温暖,他太残忍了。
“你的脸色......。”
“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我不想说,因为说什么都是徒劳,也没任何意义。只觉着当初那句“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太过草率,太过可笑。
小破屋的生活越来越寂静和空虚,我觉得自己像是个行尸走肉,失了情感。但他似乎没有发觉,还拣了一个机会,隐晦地告所我,他这般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是为我,便是赶走阿随,也是为了我。
我突然发觉,冬天早就悄然而至,只是我在自欺欺人罢了。我点点头,不想再制造什么些无谓的争吵。他似乎也觉着没什么意思,便整日不回家,把这寒冷的小破屋和寂静空虚一并丢给了我。
吉兆胡同愈发寒冷和寂寞,他的冷漠让我每日只能依靠着往昔的回忆来强装温柔。我已经意识到,他确实是厌弃了我,但我不明白,那是为什么。明明那时,那一跪是那样的纯真热烈,那样的坚定执着……莫不是,是我的记忆出了差错?又或许,他又那样纯真热烈的爱上了别人……
我觉得夫妻间是不可虚与委蛇的,这本就该是最亲密的关系,现在他却总虚伪的强装着迎合我,我也总忍着寂寞、疑虑和苦闷,可我终究没忍住,我问他:
“......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可是的? 你,——你老实告诉我。”
话一离口,我就后悔了。我盼望着他的答案,又恐惧这他的答案。其实我早知道这答案,可只要他没说出口,我就总会安慰自己:是我多虑了……
他说了他的意见和主张,什么“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临末了还加了一句:
“......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 事......。”
我终是证实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他确实厌弃了我。眼前的道路似乎一下戛然而止,重重迷雾裹挟着寒冷包围了我。果然,我也要离开这里了,离开这倾注了我一切热血与爱恋的小屋。他当初纯真热烈的爱让我抛弃一切,把他变成了我的全世界;他如今不虚伪的一句不爱,又轻而易举的摧毁了我本已了无生机的世界。我怎会成了为他而活的样子呢?
突然间,我仿佛看到了迷雾中有一道阶梯,来自天堂的阶梯,隐隐约约,却一定在某处。我想,我应当是有我精彩的人生的,我终于不用再独自忍受这寂静和空虚的破屋,不用整日投身于繁琐的家务,可是,我该去哪……我很迷茫,很无助,我不知新的道路在哪里,我不知我该怎么去到那里……
他似是不忍,逃也般的离去了。接下来的日子,他愈发不愿回家,我也下定了决心要离开了。我开始联络我的父亲,我和他说了我的近况,我的悔恨,我的迷茫……现今,也许只有父亲会收留我了,那毕竟是无法扭断血脉亲情。
父亲来接我的那天,我走的很利落,很潇洒。只是在此之前我翻遍来家里,把盐、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还有几十枚铜元放在了一起。我想他应是找不到这些的……我想着要不要留些字迹,给我们这段短暂的爱情一个临终感想,可又觉得,我与他已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似乎丢掉了背上压着我喘不过气的大山,毅然决然地跳下了深海,一如我当初放弃平坦大道,毅然决然地扛起那座大山,独辟蹊径。我以为我很快就会适应海洋,却不想,只能葬生水中。
我早知道,此后便只剩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和无尽的虚空与悔恨;却不知,这样没有期盼的日子,会渐渐让人失了生的勇气。
冬天缓步走了,却没带走寒冷,我的身子愈发虚弱,整日无所事事,想着当初,当初他是爱我的吧?我回忆着他那一跪的种种细节。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或许,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坚定执着?或许,或许他只是短暂的爱了我一下。
哪有什么伟大的爱情,这本就是个无爱的人间,在现实面前,人什么都可舍弃,一如阿随,一如我……
我悔恨,悔我那句——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不凡的话,恨我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爱可以战胜一切,殊不知,爱,才是最容易消亡的东西。
新的生路早已没有,更别谈期盼与奋斗。我终是要惨淡地结束我平凡的一生。
我愿意真有所谓来世,真有所谓孟婆,那么,轮回之际,我要乞求,切勿忘却爱情的浅薄,切勿草率追逐,虚幻的梦境。
我要向着轮回走去,将曾经的天真愚昧埋葬,重新开始,用悔恨和悲哀做我的前导……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十六日毕。